梦中的樱花总是沾着水汽。
十一岁的两面宿傩蜷缩在神社破漏的屋檐下,望着穿白和服的女孩从花海中走来。她发间别着枚琉璃簪,碎钻般的花瓣随着步伐轻颤,掌心托着枚泛着珍珠光泽的贝壳。
“宿傩君,要和我一起放河灯吗?”她的声音像融化的饴糖,在雨中漾开涟漪。宿傩想伸手触碰,却见她指尖渗出黑血,樱花瞬间褪成惨白,贝壳裂成齑粉。
“不要-----”
他猛地惊醒,额间冷汗浸透碎发。身旁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母亲川子正跪坐在草席上,借着豆大的油灯光亮缝补他的旧袴。竹窗漏进的雨丝沾湿她鬓角,那枚永远笔挺的黑色蝴蝶结却依旧端端正正系在白色和服后腰。
“又做噩梦了?”川子放下针线,伸手替他拂开黏在脸上的发丝。宿傩这才发现自己攥着块碎布——是昨天母亲给他改小的和服腰带,布料上还残留着她惯用的皂角香。
“梦见一个穿白裙子的女生……”他扭头盯着自己歪歪扭扭系好的蝴蝶结,黑色缎带在腰后瘫成一团,像只泄了气的乌鸦,“她手里拿着贝壳,可是贝壳碎了……
川子的手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她转身从木箱里取出枚雕花漆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三个蝴蝶结——从小到大,每个都是她亲手为儿子系过的。
“来,让母亲再教你一次。”她跪坐在宿傩身后,温软的指尖穿过他的身子,将缎带在腰后绕出利落的弧度,“先交叉,再打个漂亮的结,就像这样……”
宿傩盯着铜镜里的倒影,母亲的蝴蝶结永远像展翅的蝴蝶,而他的总像团揉皱的废纸。可当母亲的指尖轻轻按在他肩膀上时,他忽然觉得自己也能拥有那样挺拔的姿态。
“等宿傩长大些,就能系出和母亲一样漂亮的蝴蝶结了。”川子笑着在他额间落下一吻,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与他的影子叠成小小的一团,像两只相依为命的雏鸟。“或者,母亲以后给宿傩系吧。”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川子起身去关窗,宿傩瞥见她内衬上渗出的暗红——那是三天前村民用乱石砸伤的痕迹。他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明明母亲从来没伤害过任何人。
“今晚吃粟米饭好不好?”川子从陶罐里舀出最后一点米,“等明日天晴,母亲带你去后山采野莓,你最爱拌着糖吃的那种……
她的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犬吠与火把的红光。宿傩听见村民们举着农具的怒吼,“怪物!”“烧死他们!”的叫骂声刺破雨幕。川子猛地扑过来捂住他的耳朵,发间的蝴蝶结扫过他脸颊,带着体温的触感让他想起春日里晒过的棉被。
“别怕,躲到柜子里去。”川子的声音在颤抖,却仍带着平日里的温柔。她将宿傩推进床底,往他怀里塞了块米糕,“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别出来,母亲很快就来接你……
箱盖合上的瞬间,宿傩看见母亲转身时,那枚黑色蝴蝶结终于歪斜了。她举起手,在门上画出复杂的符印,火光将她的轮廓烧得透明,像随时会被雨水冲散的纸人。
外面传来木棍砸门的巨响。宿傩咬着米糕,甜味混着眼泪变得苦涩。他听见母亲的尖叫,听见瓷器碎裂的声音,还有村民们惊恐的咒骂:“看!她手上的咒纹!果然是诅咒师!
血,从床榻的缝隙中悄然渗出,缓缓浸透了床板。一滴鲜红的血液,在寂静中无声滑落,毫无预兆地坠在宿傩的鼻尖,带来一抹刺眼的腥红与冰冷的触感。
“求你们了,他只是个孩子……”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哄他入睡时的呢喃,“宿傩君,要像母亲教你的那样,系好自己的蝴蝶结啊……
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宿傩浑身发抖,想起今早母亲替他系蝴蝶结时,指尖在他后颈停留的温度。木箱缝隙漏进一丝火光,他看见母亲的白色和服染成鲜红,那枚歪斜的蝴蝶结终于彻底塌了下去,像只被踩碎的蝴蝶。
不知过了多久,喧闹声渐渐消失。宿傩推开箱盖,血腥味混着雨水的腥甜扑面而来。母亲侧卧在泥水里,腰间的蝴蝶结已经不见了,散落的缎带缠绕着她的手指,像条永远解不开的锁链。
他跪爬到她身边,发现她掌心还紧握着半块贝壳——和梦里女孩手中的那枚一模一样。宿傩颤抖着掰开她的手指,贝壳内侧刻着细小的字迹:活下去。
“母亲骗我……”他喃喃自语,将贝壳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边缘刺破皮肤,“不是说很快就来接我吗……
窗外的雨停了。宿傩解下自己歪扭的蝴蝶结,学着母亲的样子,在她腰间系了个歪歪扭扭的结。缎带沾到血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鲜艳。
“以后……只能自己系了。”他轻声说,没有眼泪,只有孩童不该有的沙哑。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啼。宿傩拾起母亲的和服腰带,在腰后打了个结。蝴蝶结依旧歪歪斜斜,却倔强地挺立着,像暴风雨中最后一支不肯弯折的芦苇。
他背起母亲留下的漆盒,里面躺着十三个蝴蝶结,每个都带着她的温度。走出祠堂时,晨光正穿透云层,在他沾满血污的白和服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那是母亲最后的拥抱。
“母亲……”
“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