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个原本计划轻松的假期，我带着年纪尚小的苏袅袅去一个依山傍水的古镇游玩。起初是青石板路、小桥流水、炊烟袅袅的宁静画卷。谁也没料到，短短几天后，天象骤变。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仿佛要碾碎整个山谷。紧接着，便是连续数日倾盆如注的特大暴雨，天地间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和令人心悸的水流奔涌声。

灾难，在某个深夜毫无预兆地降临。

山洪裹挟着巨石和断裂的树木，如同发狂的巨兽，嘶吼着从陡峭的山坡上奔腾而下！地动山摇般的巨响撕裂了寂静，随之而来的是房屋倒塌的轰鸣和人群绝望的哭喊。我们下榻的那片依山而建的客栈群，首当其冲。粘稠、冰冷、散发着土腥味的泥浆和石块，像一张巨大的、贪婪的嘴，瞬间吞噬了靠近山脚的大半房屋。断壁残垣在浑浊的泥流中若隐若现，如同狰狞的墓碑。

混乱、恐惧、刺鼻的土腥味和冰冷的雨水……一切都像一场恐怖的噩梦。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死死抓住吓懵了的苏袅袅，在泥泞、湿滑、不断有杂物滚落和建筑坍塌的险境中，几乎是连拖带拽，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护送到了相对安全的镇口高地。

雨水顺着额发、脸颊不停地流下，模糊了视线，冰冷的寒意早已浸透骨髓，肺部因为剧烈的奔跑和恐惧火辣辣地疼。刚把瑟瑟发抖、惊魂未定的苏袅袅塞进临时避雨的棚子，耳畔，却极其微弱、极其顽强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和远处的嘈杂，捕捉到了一丝异响—是人求救的声音！极其虚弱，断断续续，带着濒死的绝望，从后山那片更加混乱、更加危险的滑坡区域传来！

心脏骤然缩紧！后山！那里是泥石流冲击最猛烈的核心地带，山体被撕裂开巨大的口子，裸露的岩层和松动的土石在暴雨的冲刷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肉眼可见的裂缝还在蔓延，随时可能引发第二次、更恐怖的山体坍塌！那里是绝对的死亡禁区，连救援队都不敢轻易深入！

苏袅袅“哥！你去哪” ？

孩童时期的苏袅袅惊恐地抓住我的胳膊，小脸上毫无血色。

我甚至来不及解释，目光死死锁住声音传来的方向，那片被泥浆、断木和死亡阴影笼罩的区域。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压倒了所有对危险的恐惧。我不能走！哪里还有人活着！

苏墨白“待在这里！别动！等我回来” ！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用力掰开妹妹冰凉的小手，将她牢牢按在原地。眼神里的坚决不容置疑。

下一秒，我猛地转身，义无反顾地再次冲进了那片被暴雨和泥石流蹂躏得如同地狱般的废墟之中。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抽打在脸上身上，脚下是深及小腿、冰冷刺骨、随时可能将人陷住的粘稠泥浆。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要躲避随时可能滚落的石块，要绕过摇摇欲坠的断墙残壁，更要对抗内心对那片不断传来山体撕裂声的后山区域的巨大恐惧。

我竖起耳朵，拼命分辨着那丝微弱的呼救声，像在狂风巨浪中寻找一根漂浮的稻草。循着声音，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朝着那片被死亡气息笼罩的、更加幽深、更加危险的后山区域摸索而去……

循着那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呼救声，我终于跌跌撞撞地冲到了后山一处被泥石流彻底摧毁的院落。眼前的景象，瞬间冻结了我全身的血液。

倾盆的暴雨无情地冲刷着这片人间地狱。断壁残垣之下，隐约可见被掩埋的家具轮廓和扭曲的梁柱。而在那片狼藉的中央，一个身影正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透支生命的姿态跪在冰冷的泥浆里！

那是个看起来比我大几岁的少年。雨水将他单薄的衣服彻底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青涩却因极度用力而紧绷的肌肉线条。他脸上、手臂上全是污泥和擦伤，混杂着刺目的鲜红。他正用一双早已血肉模糊的手，徒劳地、绝望地拼命扒拉着堆积如山的瓦砾、断裂的木梁和沉重的石块。每一次搬动，都伴随着他喉咙里发出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和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你们撑住！我马上救你们出来！撑住啊”！ 他的嘶喊破碎在狂暴的雨声中，带着泣血的绝望。

我的目光猛地盯在他脚边—那一片被雨水反复冲刷，却依旧呈现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暗红色的泥浆！那不是普通的泥水，那是……血！粘稠的、大量的血！雨水疯狂地砸落，试图稀释它，可新的血水却仿佛源源不断地从废墟深处渗出，混合着泥浆，在他脚下汇聚成一片狰狞的、不断扩散的暗红沼泽！那触目惊心的颜色，在灰暗的地间，刺得人眼睛生疼。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土腥气，被冰冷的雨水裹挟着，直冲鼻腔，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呕吐感。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恐惧！

苏墨白“我来帮你” ！

我嘶哑地吼了一声，声音被风雨撕扯得几乎听不见。我猛地撸起早已湿透、沾满泥浆的袖子，冲到他身边，和他一起奋力搬动那些冰冷的、沉重的障碍物。碎石和断裂的木刺毫不留情地割划着手掌和手臂，火辣辣的疼痛不断传来，但我根本顾不上。每一次沉重的石块被挪开，都伴随着那少年更加急促、更加绝望的喘息和呼唤。

雨水疯狂地灌进眼睛、鼻子、嘴巴，视线一片模糊。头顶上方，山体在雨水的浸泡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闷的断裂声，碎石和泥土簌簌滚落。我不敢抬头看，死亡的阴影仿佛悬在头顶，随时可能彻底吞噬这片区域。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支撑着麻木的身体：快！再快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手指早已磨破，指甲翻裂，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就在我快要脱力的时候，终于，在一堆沉重的断梁和碎石下，我们扒开了一个狭窄的缝隙！

苏墨白“这里！下面有人” ！

我激动地大喊，声音嘶哑。

少年立刻扑了过来，不顾一切地将头探向那个缝隙。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到缝隙深处，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少年蜷缩在倒塌墙体形成的、一个极其狭窄、极其幸运的三角空间里。他脸色惨白如纸，双目紧闭，浑身湿透，左手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被一块石头死死压住，血肉模糊。但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

“小辰！是小辰” ！跪在地上的少年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吼，狂喜与悲痛在他脸上扭曲，“他还活着！快！快把他救出来”！

我们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搬开压住他手臂的石块，清理掉周围的杂物，终于将这个昏迷的少年从死亡边缘拖了出来。他除了手臂严重的砸伤和失血昏迷，似乎没有其他致命伤，这简直是绝境中的奇迹！

然而，这份微弱的希望之光，在下一刻就被彻底扑灭，沉入无边的黑暗。

当我们怀着最后一丝希冀，用尽最后力气，疯狂地清理开少年小辰身旁那片更深的废墟时……眼前露出的景象，让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就在小辰被救出的咫尺之遥，残垣断壁之下，紧紧依偎在一起、被泥浆和沉重梁柱完全掩埋的，是两道早已失去生命气息的身影——他的父母。他们维持着最后时刻相互保护、试图为孩子撑起一片空间的姿势，却终究没能抵挡住灭顶之灾。雨水冲刷着他们苍白冰冷的脸颊，混合着泥土和凝固的血迹……

一家四口。我们拼尽全力，只救回了一个。另外两个……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冰冷的废墟之下，留在了那个少年绝望的嘶吼和徒劳的挖掘之中。

救援队员小心地从我颤抖的双臂中接过那昏迷的少年。他手臂上狰狞的伤口刺得我眼睛发痛，翻卷的皮肉下隐约可见森白的骨茬。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掏出贴身的手帕，笨拙地、尽可能轻柔地缠绕上去，试图压住那不断涌出的、温热的黏腻。刺目的猩红迅速浸透了浅色的布料，像一朵绝望的花。随后是刺耳的鸣笛、晃动的担架、纷乱的脚步声……再之后的一切，都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浓雾，沉入了记忆的深海。

时光如湍急的河流，裹挟着无数碎片奔涌向前。这些年经历了太多，那些被冲刷到角落的过往，早已模糊不清，难以打捞。

苏景辰安静地听我说完，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太多波澜，只是淡淡地问：

苏景辰“所以，你想起来了”？

我用力点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习惯性轻轻转动的右手手腕上，一丝明悟闪过心头：

苏墨白“怪不得……你总是不自觉地活动手腕，是那次留下的旧伤吧” ？

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那脆弱骨节的触感。

他沉默了一瞬，骨节分明的手掌轻轻覆盖在旧伤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低低地应了一声：

苏景辰“嗯”。

我看着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浮上心头，带着点不解和探究：

苏墨白“那……照这么说，你做的这些，只是为了偿还当年的恩情” ？

我顿了顿，觉得这个理由似乎单薄得撑不起他那些近乎执拗的周全和绕了无数个弯子的接近，

苏墨白“可……真的有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吗？直接告诉我不是更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