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芝适时奉上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
乔鹿呦并未去接。
染着鲜红蔻丹的指尖随意搭在光滑的紫檀木椅扶手上,目光漫不经心扫过下首那一张张年轻娇艳却难掩惶恐或野心的面孔。
尤其在甄嬛与沈眉庄身上,停顿良久。
这便是,未来后宫争斗的赢家。
一丝极淡的嘲讽掠过乔鹿呦心头。
眼前这清新如茉莉、眼神尚存清澈的甄嬛,与日后那满腹算计的深宫妇人,判若两人。
后宫……果然是淬炼人心、吞噬纯真的熔炉。
皇后那句“莫辜负了皇恩和华妃娘娘的期许”的余音,带着无形的重量,沉沉压在殿内。
新人们虽垂着头,却能感受到那“期许”二字带来的灼热与压力,仿佛无形的丝线已悄然缠绕上身。
乔鹿呦将皇后的机锋尽收眼底,只觉得无趣又厌烦。这你来我往的言语机锋,在她眼中如同稚童耍弄木剑,幼稚且毫无意义。
她甚至懒得再去拆解那顶名为“期许”的高帽。
殿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僵持。皇后面上的温煦笑容如同精心绘制的面具,目光却如探针,细细描摹着华妃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试图从那冰封般的疏离下找到熟悉的骄纵或破绽。
新人们更是大气不敢出,只觉上首两位娘娘之间,有无形的寒流在涌动。
乔鹿呦终于动了。
她并未回应皇后的“期许”,也未再看那些新人。
只是微微侧首,对着铜镜般光可鉴人的殿柱,抬手,用那鲜红欲滴的蔻丹指尖,极轻、极缓地,拂过自己鬓边那支点翠步摇垂下的、仍在微微颤动的流苏。
动作优雅得无可挑剔,却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仿佛在确认一件与自己无关的饰物是否妥帖。
然后,她收回手,指尖轻轻点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响。
“茶凉了。”她开口,声音不高,娇媚中透着一丝倦怠,像是对着空气自语,又像是对颂芝吩咐。
颂芝一个激灵,立刻躬身:“奴婢这就去换。”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茶凉了”,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却也巧妙地避开了皇后精心设置的“期许”陷阱。
她不接招,不辩解,甚至不屑于继续这场对话,只用一个日常的举动,便将那沉重的“期许”轻飘飘地拂开了。
皇后面上笑容不变,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和更深沉的探究——年世兰何时变得如此滴水不漏?
这慵懒下的冷漠,比从前的张扬跋扈更令人不安。
甄嬛低垂的眼帘下,眸光急闪。
华妃这避重就轻的应对,看似简单,实则高明至极。她不仅没掉入皇后的陷阱,反而用一种近乎怠慢的姿态,彰显了她对皇后言语交锋的不屑一顾。
这份底气,这份无视规则的从容……甄嬛感到一阵寒意沿着脊背爬升。
沈眉庄悄悄握紧了袖中的手帕,手心微湿。
就在颂芝即将接过那杯“凉茶”的瞬间,乔鹿呦却又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新人既已见过,臣妾这‘旧日的光’杵在这儿,倒显得不合时宜,平白扰了皇后娘娘与诸位妹妹叙话的兴致。臣妾告退。”
她甚至没等皇后回应“准”或“不准”,便已扶着颂芝的手,仪态万方地站起身来。锦绣宫裙逶迤,环佩轻响,那股清冽高华之气再次弥散。
她转身,目光掠过满殿或惊愕、或敬畏、或复杂的面孔,最后在皇后那张依旧温婉含笑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唇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加深了些许。
然后,她目不斜视,如入无人之境般,向殿外走去。天光再次从开启的殿门涌入,勾勒出她华美而孤绝的背影。
殿内死寂一片。
新人们面面相觑,被华妃这突如其来的告退和那份睥睨的姿态震慑得不知所措。
皇后端坐凤座,脸上的笑容如同凝固的蜡像,只有扶着凤座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
甄嬛望着那消失在殿门强光中的背影,那句“旧日的光”和方才华妃眼中一闪而逝的悲悯,如同烙印般刻在她心头。
这位华妃娘娘,与她想象中恃宠而骄的宠妃截然不同。
这深宫的水,比她预想的,还要深,还要冷。
乔鹿呦步出景仁宫正殿,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颂芝小心翼翼搀扶着她,低声问:“娘娘,是回宫吗?”
乔鹿呦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仰头,望向那被重重宫阙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任由阳光洒在她冰冷的珠翠上。
良久,她极轻地、近乎无声地低语了一句,只有离得最近的颂芝隐约捕捉到几个字:“走吧,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