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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掌心之上

冰冷的橡胶气味混着汗水蒸腾的酸气,沉甸甸地压在林晚的喉咙口。省体操训练馆里永远是这样,一种近乎窒息的、过度燃烧生命的气味。高处的镁光灯白得刺眼,把下方翻飞的人影切割得支离破碎,只留下急促的喘息、器械碰撞的金属脆响,还有教练短促严厉的指令,像鞭子一样抽打着空气。

“核心!腰收紧!腿给我绷直了!”一个男教练的吼声在空旷的馆里炸开,带着毫不掩饰的焦躁。

林晚站在那副冷冰冰的高低杠前,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掌心薄薄的茧。那副杠子,两根冰冷的金属杆,被无数双手磨得泛着幽微的光,此刻却像两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她面前。十七岁。这个数字在体操馆里,沉重得像块墓碑。别的女孩,那些十一二岁、身体像柳条一样柔韧、眼里还带着懵懂野心的孩子,才是教练们目光的焦点。而她,林晚,一个十七岁才跌跌撞撞挤进省队门槛的“高龄废物”,存在的意义,似乎就是用来衬托那些小苗子有多么前途无量。

“林晚!发什么呆!”又一声呵斥,来自场地另一头。那个负责基础训练的年轻女助教皱着眉,语气里的不耐烦毫不掩饰,“热身做完了?压腿去!别杵在这儿碍事!”

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刺在背上。林晚抿紧嘴唇,舌尖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她默默转身,走向角落那块铺着薄薄垫子的空地。压腿,开肩,重复着枯燥到令人麻木的基本功。每一次下压,关节深处都传来细微的、仿佛即将撕裂的呻吟。汗水很快浸透了运动服的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她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高低杠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在杠上翻飞,小小的身体灵动得不可思议,一个漂亮的屈体前空翻抓杠,稳稳当当。场边的教练赞许地点着头。林晚迅速低下头,盯着自己脚下磨损的蓝色垫子边缘,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不甘像烧红的铁块,烫得心口发疼,可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的钝痛。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就在她强迫自己再次下压时,训练馆厚重的大门被推开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轮椅的橡胶轮碾过光滑的地板,发出规律而沉稳的“咕噜”声。

整个馆内嘈杂的声响似乎瞬间被抽走了一部分。不少正在训练的队员动作明显顿了一下,偷偷用眼角余光瞟向门口。连几个正在大声指导的教练也短暂地收了声,脸上掠过一丝混杂着惊讶和某种难以言喻复杂情绪的神色。

林晚也循声望去。

一个穿着简单黑色运动服的女人坐在轮椅上。她的身形很瘦,肩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短发利落,露出清晰而略显锋利的颌线。那张脸算不上特别漂亮,皮肤带着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可眉宇间沉淀着一种东西,一种经历过高处风霜、淬炼过筋骨的东西,让所有喧嚣和浮躁在她面前都显得轻浮。最让人无法忽视的是她的眼睛,深邃,沉静,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此刻正缓缓地扫视着整个训练馆,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似乎都凝重了几分。一种无形的气场,压过了所有镁光灯的亮度。

“陈焰师姐?”刚才呵斥林晚的女助教最先反应过来,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恭敬,快步迎了上去。

“嗯。”坐在轮椅上的女人——陈焰,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并未过多停留,继续在场地里搜寻着什么。她的视线掠过那些翻飞的小身影,掠过教练们,最终,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落在了角落里那个独自压腿的身影上。

林晚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审视力量,仿佛能轻易剥开她强撑的平静,看到她骨子里的挣扎和那点不肯熄灭的火星。林晚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压下心头莫名的悸动,倔强地迎视着。她看到陈焰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那细微的动作,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林晚心中漾开一圈圈涟漪。

没人知道陈焰为什么会来。她像一个沉默的幽灵,推着轮椅,在训练馆边缘缓缓移动。大部分时间,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偶尔目光在某处器械或某个队员身上停留得稍久一些。她很少说话,即使有教练或相熟的队医过来打招呼,她也只是简洁地回应几句,目光很快又投向训练场上。馆里那种无形的紧绷感并未消失,反而因为她的存在,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肃穆。

林晚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训练。高低杠,依旧是她的心魔。今天练习的是“叶格尔空翻”接“特卡切夫腾跃”——一组需要极高腾空高度和精准连接的动作。前面的助跑、起跳,她都完成得还算顺畅,身体仿佛还残存着一点肌肉记忆。然而,就在身体旋转腾跃到最高点,重心即将转换、需要瞬间发力再次抓握高杠的刹那,一股熟悉的、令人心悸的虚脱感猛地攫住了她!

糟糕!

大脑一片空白。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黏稠。她能看到下方蓝色的保护垫突兀地放大,能听到自己骤然失控的心跳在耳膜里轰鸣,能感觉到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完全脱离了意志的掌控,急速下坠。风声尖锐地掠过耳畔,混杂着远处某个队员短促的惊呼。世界颠倒旋转,只剩下扑面而来的坚硬地面和那冰冷橡胶的气味。

完了。这个念头闪电般划过。

就在她几乎能感受到垫子那股冰冷的反作用力即将撞上后脑勺的瞬间——

一股强大而稳定的力量,猝不及防地托住了她的后背!

那股力量来得如此迅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硬生生地中断了她下坠的势头。林晚的身体被这股力量托着,向上微微一顿,然后才重重地侧摔在垫子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发黑,胸口闷痛,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

她趴在冰冷的蓝色垫子上,剧烈地喘息,喉咙里全是腥甜的铁锈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艰难地抬起头,视线模糊地向上看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轮椅冰冷的金属扶手。一只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正紧紧抓住扶手,手背上青筋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凸起,微微颤抖着。顺着那只手往上看,是陈焰绷紧的下颌线。她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里面翻涌着某种极其浓烈而复杂的东西——惊魂未定,后怕,还有一种……仿佛穿透了漫长时光的剧烈痛楚?那眼神,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林晚心头猛地一缩。

时间凝固了几秒。

“陈……陈指导?”女助教惊慌失措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她和其他几个教练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围拢过来。

“林晚!你怎么样?伤着没有?”助教蹲下身,声音发颤。

林晚艰难地摇摇头,撑着垫子想坐起来,浑身骨头都在叫嚣。她的目光却始终无法从陈焰脸上移开。那双眼睛里的风暴已经迅速褪去,重新沉入深不见底的平静,快得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林晚的幻觉。但那只紧紧抓着轮椅扶手、指节发白的手,暴露了陈焰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

“没事吧?”陈焰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林晚喉咙干涩,只能用力摇摇头。

陈焰的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教练们,最后落在林晚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这个人,我带。”

简单的四个字,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水面。

“什么?”女助教失声叫道,满脸愕然。旁边的几个教练也面面相觑,交换着难以置信的眼神。让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前世界冠军,来带一个几乎被判了“死刑”的十七岁队员?这简直……匪夷所思!

“陈焰师姐,这……林晚她年纪大了,基础也不够扎实,而且……”一个男教练试图委婉地劝阻。

“我知道。”陈焰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就她了。”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林晚身上,那审视般的锐利似乎要将林晚的灵魂都剖开,“你,跟我来。”

没有询问,没有解释,只有命令。陈焰说完,便不再看任何人,双手熟练地转动轮椅的金属轮圈,调转方向,朝着训练馆角落那片相对安静、器械也略显陈旧的区域滑去。轮椅碾过地面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也敲打在林晚的心上。

林晚挣扎着从垫子上爬起来,浑身酸痛,脑子更是乱成一团浆糊。她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目光,有惊诧,有不解,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怜悯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个被命运随手丢给一个同样“残缺”的导师的可怜虫。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翻涌的复杂情绪,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跟在那辆沉默的轮椅后面。每一步,都像踩在滚烫的针尖上。

角落里的空气似乎都带着陈旧的灰尘味。几副明显使用过度的器械孤零零地立着。陈焰将轮椅停在高低杠旁边,转过身,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再次锁定了林晚。

“为什么?”林晚终于忍不住,声音因为刚才的惊吓和此刻的激动而有些发颤。汗水顺着额角流下,刺痛了眼角。她看着陈焰,看着这位曾经站在世界之巅、如今却被禁锢在轮椅上的传奇,心中的疑问像野草一样疯长,“为什么选我?她们都说我是废物,我年纪大了,练不出来……您……您何必……”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说不下去。

陈焰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愠怒。直到林晚语无伦次地说完,她才微微抬了抬下巴,目光锐利如鹰隼,直直刺入林晚的眼底。

“因为,”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你眼里有火。”

林晚猛地怔住,像被什么东西击中。

“不是那种咋咋呼呼、烧完就剩灰烬的火苗。”陈焰的视线向下移,落在林晚那双因为长期训练而布满老茧、此刻还有些微微颤抖的腿上。她伸出手,不是安慰,而是带着某种沉重力量感地,用力拍了拍林晚的大腿外侧,发出沉闷的“啪啪”声。

“是埋在灰烬底下,烧得骨头都在响的火。”陈焰收回手,目光重新抬升,牢牢钉住林晚的双眼,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锤子,砸进林晚的心底,“用这里,”她的指尖点了点林晚的腿,又仿佛透过皮肉,点向更深的地方,“托住你的梦。别让它掉下来。”

“托住你的梦”。

这几个字像带着魔力,瞬间穿透了林晚所有的迷茫、委屈和自暴自弃。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脏冲向四肢百骸,激得她鼻尖发酸,眼眶发热。她用力咬住下唇,不让那点软弱涌出来,只是挺直了脊背,迎着陈焰的目光,重重地、用尽全力地点了一下头。

没有多余的废话。陈焰的执教方式,如同她这个人一样,直接、高效,近乎严酷。

“先看。”陈焰示意林晚站到高低杠侧前方。她双手推动轮圈,轮椅无声地滑到杠下最佳观察位。没有寒暄,没有鼓励,指令简洁到极点:“基础回环,十个,标准。”

林晚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一下依旧隐隐作痛的肩背,跳上低杠。她强迫自己摒弃杂念,将全部心神灌注到手上的感觉和身体的摆动中。回环,最基础的动作,也是高楼的地基。她能感觉到陈焰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紧紧追随着她的每一个细微角度、每一次发力时机。

“停。”刚做到第七个,陈焰冰冷的声音响起。

林晚的身体还挂在杠上,有些茫然地停下。

“手。”陈焰盯着她抓杠的手,“虎口发力不对,虚浮。你的重量在飘,不是钉在杠上。重来。”

林晚心头一凛。她一直以为自己抓得很牢。她调整呼吸,重新开始摆动。

“腿!绷直!脚尖!是装饰品吗?”陈焰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抽在空气里。林晚立刻绷紧脚尖,感觉小腿肌肉都在微微抽搐。

“核心!腰腹是根!你晃什么?树根松了,树梢能不飘?重来!”

“肩!打开!夹着肩膀你能飞多远?重来!”

一遍又一遍。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林晚的鬓角、后背流淌,滴落在蓝色的保护垫上,洇开深色的印记。每一次“重来”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她已经酸软不堪的肌肉和神经上。基础动作被拆解得支离破碎,每一个细节都在陈焰苛刻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她仿佛被剥光了扔在放大镜下,每一个微小的瑕疵都被无限放大。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压力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训练馆里的人渐渐少了。明亮的顶灯一盏接一盏熄灭,只留下她们这片角落上方孤零零的一盏,投下惨白的光圈,将师徒二人和那副冰冷的高低杠笼罩其中,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

林晚又一次从杠上滑落,身体砸在垫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趴在垫子上,剧烈地喘息,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酸痛的肋骨。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她看着眼前垫子上被汗水打湿的一小片深色,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挫败感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了。她死死咬着牙,把脸埋在手臂里,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动。

轮椅的轮子碾过垫子边缘,发出轻微的声响,停在她身边。

没有安慰,没有鼓励。

一只骨节分明、微凉的手,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按在了她因为剧烈喘息而起伏的背上。那力道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疼?”陈焰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依旧是那种没有起伏的沙哑,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

林晚埋在手臂里,用力摇头,喉咙哽得说不出话。

“疼就对了。”陈焰的手没有移开,掌心传来的微凉和稳定感奇异地中和着林晚背上滚烫的酸痛,“骨头缝里不疼,怎么长新肉?”

林晚身体僵了一下。

“起来。”陈焰的手在她背上轻轻一推,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才哪到哪?废物才躺着。”

林晚猛地吸了一口气,混杂着汗水和橡胶味的空气呛进肺里,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奇异地驱散了眼眶里的酸涩。她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撑着垫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膝盖还在打颤,但脊背挺直了。

陈焰收回手,转动轮椅退开一些距离,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刀,直指杠上:“刚才那个空翻连接,腾空高度差了三寸不止。再高一点!”

林晚咽下喉咙口的腥甜,眼神重新聚焦在冰冷的杠面上。她助跑,起跳,身体在空中奋力打开、旋转……每一次腾跃,每一次抓握,都伴随着陈焰嘶哑却穿透力极强的指令,像战鼓一样敲打在她濒临极限的神经上:

“再高一点!”

“腿!绷住!绷到脚尖!”

“核心!锁死!锁死!”

“发力!不是飘过去!是砸过去!”

“再高一点!”

那嘶哑的催促如同永不停歇的鼓点,敲打在林晚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每一次“再高一点”都像一道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已经酸软到麻木的肌肉,榨取着最后一丝力量。汗水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她只能凭着肌肉记忆和那股不肯熄灭的狠劲,一次次冲向冰冷的杠面。

时间在近乎自虐的重复中失去了意义。直到林晚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身体像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次摆动都沉重无比时,陈焰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疲惫沙哑:“够了。今天到这。”

林晚几乎是直接从杠上滑落下来,重重跌坐在垫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汗水浸透了她的头发和训练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

陈焰推着轮椅靠近,停在她面前,丢过来一条干净的毛巾和一个保温杯。林晚抓起毛巾胡乱擦着脸,然后拧开杯盖,温热微甜的电解质水滑过干涸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虚弱的慰藉。

“明天早上五点,力量房。”陈焰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没有波澜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个嘶吼的教练是另一个人,“迟到一秒,加练半小时。”

林晚捧着水杯,疲惫地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挤不出来。

陈焰转动轮椅,准备离开这片被汗水浸透的角落。轮椅滑过垫子边缘时,林晚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陈焰垂放在腿上的手。那只手,骨节分明,苍白,在惨白的灯光下,手背上几道刚刚用力过度留下的、尚未完全消退的淡淡红痕,显得格外刺眼。

林晚捧着水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

日子在单调而严苛的重复中飞快流逝。五点力量房冰冷的器械,训练馆角落里惨白的孤灯,陈焰嘶哑到仿佛砂纸摩擦的指令“再高一点”,以及林晚一次次榨干自己、在杠上翻飞的剪影,构成了她们世界的全部。

身体在叫嚣,肌肉在抗议,精神在崩溃的边缘反复试探。林晚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在深夜的宿舍床上,浑身酸痛得无法入睡,只能睁着眼睛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怀疑这一切的意义。然而,每当她看到陈焰坐在轮椅上,那双沉静如深潭、却始终燃烧着某种不灭火焰的眼睛,看到那双苍白的手无数次为她精准指出动作的毫厘之差时,那点退缩的念头就会被更深的倔强压下去。

她的动作在陈焰近乎偏执的打磨下,开始脱胎换骨。基础变得前所未有的扎实,腾空高度肉眼可见地提升,连接动作的流畅度和稳定性也达到了一个全新的层次。省队里那些曾经或怜悯或嘲讽的目光,渐渐被惊讶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所取代。

“听说了吗?那个林晚……好像真被陈指导练出来了点东西?”

“腾空高度吓人,落地也稳了不少……”

“啧,再练又能怎么样?年龄摆在那儿……”

细碎的议论偶尔会飘进耳朵。林晚只是沉默地擦着汗,将那些声音连同汗水一起甩掉。她知道,真正的考验,从来不是别人的目光。

省运会选拔赛的日子,在汗水和嘶吼中逼近。训练馆的气氛日益凝重。林晚的成套动作已经趋于成熟,难度分(D分)达到了省队一线水平。但陈焰的目光,却始终聚焦在动作序列的最后——那个连接,那个腾跃。

“不够。”陈焰看着林晚又一次从杠上下来,眉头紧锁,声音因为连日的高强度指导而更加沙哑,“最后那个‘京格尔空翻’接‘直体旋下’,高度够了,但冲击力不够。太平。”

林晚喘着气,看着陈焰,等着下文。她知道,这位从不按常理出牌的教练,心中一定有了别的打算。

果然,陈焰转动轮椅,靠近高低杠。她抬起手,指向高杠顶端一个需要极高腾跃才能达到的位置,指尖仿佛带着灼热的力量。

“这里,”她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林晚耳边炸响,“接一个杠上转体1080度,然后,团身后空翻两周下。”

林晚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杠上转体1080度?团身后空翻两周下?还要接在京格尔之后?这……这难度系数……这腾空高度和滞空时间的要求……简直是疯了!她只在世界顶尖选手的视频集锦里见过类似的动作!这不仅仅是技术上的挑战,更是对身体极限的疯狂压榨!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这……陈指导……”林晚的声音有些发干。

“怕了?”陈焰收回手,目光锐利如电,直射林晚眼底深处,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平静,“怕摔?怕骨头散架?”

林晚被那目光激得心头火起,一股不服输的倔强猛地顶了上来:“不怕!”

“那就练。”陈焰斩钉截铁,“给它起个名字。”

林晚看着高杠顶端那个遥不可及的位置,看着陈焰眼中那簇不灭的火焰,一个名字脱口而出:“晚燕振翅。”

陈焰的瞳孔,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一丝极其复杂、仿佛被时光尘封已久的痛楚,在那双深潭般的眼底一闪而逝,快得让林晚几乎以为是错觉。随即,陈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声音沉得像铁:“好。晚燕振翅。练!”

目标确立的那一刻,地狱之门轰然洞开。训练量骤然翻倍,强度逼近甚至超出了人体承受的极限。

“晚燕振翅”成了悬在林晚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次尝试都是与重力、与自身极限的殊死搏斗。

“起跳!蹬伸!把你自己砸上去!”陈焰嘶哑的吼声在空旷的角落回荡,像鞭子抽打着空气。

林晚助跑,用尽全身力气蹬地腾空!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射向高杠!旋转!转体!1080度!视野在高速旋转中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影。风声在耳边呼啸,巨大的离心力撕扯着五脏六腑。每一次旋转,肌肉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骨骼仿佛在尖叫。

“核心!锁死!锁死!”陈焰的声音如同魔咒,在她即将被甩脱的瞬间强行注入力量。

旋转完成!身体在最高点短暂滞空!就是现在!

“松手!团身!翻!”指令短促如刀。

林晚猛地松杠,身体抱团,向后翻腾!两周!时空感在高速翻滚中彻底丧失。只能凭借无数次训练烙印在骨髓里的感觉,凭借陈焰那双穿透一切的目光指引,奋力调整姿态!

“开!展体!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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