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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父蚀

连续三日,博文都未能按时呈上习字作业。

博文天放下手中茶盏,指尖轻叩案几。窗外秋阳正好,将书房内飘浮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案头摆放着博文遣小厮送来的字帖,上面只有寥寥数行,墨迹虚浮,显然是在仓促间完成的。

"少爷可说为何迟交?"博文天问道。

侍立一旁的老管家躬身回答:"少爷说身子不适,昨夜早早歇下了。"

博文天眉头微蹙。他记得昨日黄昏时分还见博文在庭院中散步,那时少年面色红润,步履轻快,哪有一丝病容?

"请太医看过了么?"

"少爷说只是小恙,不必惊动太医。"

博文天沉吟片刻,挥手示意管家退下。他起身踱至窗前,恰好看见博文穿过回廊的背影。少年步履匆匆,怀中似乎揣着什么物件,衣袖下露出一角青布——那是书房用来包裹珍本的布料。

夜色渐深,博文天处理完公务,信步走向儿子居住的东厢。院内寂静,唯有秋虫低鸣。他本欲直接叩门,却在看见窗纸上摇曳的烛光时改变了主意,放轻脚步靠近窗棂。

透过窗纸缝隙,他看见博文伏案疾书的背影。少年肩颈绷紧,时而停笔凝思,时而快速翻动面前的书册——那确是他珍藏的《孙子兵法》精抄本,平日锁在书房楠木柜中。

博文天眼神一凝。他记得那柜子的钥匙一直随身携带,儿子是如何取到书的?正思索间,忽见博文身子一晃,以袖掩口轻咳数声,却仍不肯搁笔,只随手端起已冷的茶抿了一口。

烛光下,博文眼下泛着淡淡青影,显然已多日未曾安眠。博文天心头掠过一丝不悦,却又在看见儿子专注的侧脸时化为复杂情绪。他悄然退开,没有惊动里面的人。

次日清晨,博文准时前来请安。他眼下敷了薄粉,却仍掩不住淡淡倦色。

"儿子给父亲请安。"博文行礼时衣袖微颤,显是乏力。

博文天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听说你身子不适?"

"只是偶感风寒,已无大碍。"博文垂眸答道,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阴影。

"既如此,今晚将前三日的习字一并补上。"

博文身子一僵,随即恭敬应是。博文天注意到他右手食指有一道新鲜的墨痕,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些许朱砂——那是批注古籍时常用的颜料。

"下去吧。"博文天淡淡道,却在儿子转身时又添一句,"莫要熬夜。"

博文背影明显一颤,匆匆离去。

午后,兵部侍郎李大人来访。博文天在花厅接待,二人品茗闲谈,话题不知怎地转到了子女教育上。

"听闻令郎才华横溢,颇有乃父之风。"李大人捋须笑道,"犬子与令郎同年,至今还在背《论语》,实在惭愧。"

博文天摇头:"小儿顽劣,前日还因懈怠功课受我训斥。"

"十六岁的少年郎,哪个不贪玩?"李大人忽然压低声音,"说起来,小女今年及笄,性子温婉,女红诗书都还过得去..."

博文天执盏的手微微一顿。他早知会有这一天——世家子弟到了年纪,说亲的人自然会踏破门槛。

"犬子学业未成,此时谈婚论嫁为时过早。"他婉拒道,"再者,如今圣上锐意改革,我等更当以国事为重。"

李大人会意,笑着岔开话题。二人又闲谈片刻,宾主尽欢而散。

送走客人后,博文天信步走向书房,却在拐角处瞥见一片迅速隐去的衣角——月白色的布料,正是博文晨间所穿。

他佯装未觉,径直走入书房,果然发现楠木柜的锁有被撬动的痕迹,手法稚嫩,留下几道细微刮痕。打开柜子,《孙子兵法》静静躺在原处,书页间却多了一张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批注,字迹虽小却工整有力,见解独到处竟让博文天也为之惊叹。

"老爷。"老管家在门外轻唤,"老奴有事禀报。"

博文天收起纸条:"讲。"

"这些日子少爷常常夜深不寐,老奴几次见他在庭院中踱步,似有心事。"老管家犹豫道,"昨夜三更,老奴起来查看,听见少爷房中传出咳嗽声,却还亮着灯..."

博文天挥手打断:"我知道了。"

待管家退下,他重新展开那张纸条,指尖抚过上面工整的字迹。这确实是博文的笔迹,与敷衍了事的习字作业判若两人。一个念头浮上心头:或许儿子并非懈怠,只是将心思都用在了真正感兴趣的事物上。

晚膳时分,博文罕见地缺席了。小厮来报,说少爷头疼欲裂,已先行歇下。

博文天放下筷子,亲自去往东厢。推开门,只见博文蜷缩在床榻上,面色潮红,额上覆着一层细密汗珠。听见动静,他挣扎着要起身,却被父亲按回枕上。

"太医看过了?"博文天问侍立一旁的丫鬟。

"少爷不肯请太医,只让煎了剂寻常退热药。"

博文天眉头紧锁,伸手探向儿子前额,触手滚烫。博文在他掌心下轻轻颤抖,睫毛簌簌如蝶翼。

"胡闹!"博文天厉声喝道,随即吩咐快去请太医。

待下人散去,博文天在床沿坐下,凝视儿子烧得通红的面颊。博文不敢与他对视,只低声道:"儿子知错..."

"错在何处?"

"不该...不该擅动父亲的兵书。"博文声音细如蚊蚋,"更不该撒谎..."

博文天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为何对兵书如此着迷?"

博文怔了怔,眼中闪过一丝光彩:"儿子...儿子想了解父亲平日所读何书,所虑何事。"他顿了顿,鼓起勇气继续道,"父亲在边关五年,定是靠着这些韬略平定匪患。儿子...儿子想离父亲近一些。"

这番话如一颗石子投入博文天心湖,激起圈圈涟漪。他想起自己十六岁时,也曾半夜偷读父亲的奏折抄本,只为知晓朝堂风云。那时的渴望与现在的博文何其相似——都想通过文字触摸那个遥不可及的父亲。

"你可知我为何每日让你习字?"博文天忽然问。

博文摇头。

"字如其人。笔下有浮躁,心中必有轻狂。"博文天缓缓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若心不能静,如何运筹帷幄?"

博文眼中泛起水光:"儿子明白了。"

太医到来诊脉,说是劳神过度所致,需静养数日。博文天命人煎药,亲自看着儿子服下。苦涩的药汁让博文皱起小脸,却仍乖乖咽下,末了还张开嘴让父亲检查,像个稚童般天真。

"睡吧。"博文天为他掖好被角,正要离开,衣袖却被轻轻拉住。

"父亲..."博文烧得迷迷糊糊,声音软糯,"儿子听见李大人...说起婚事..."

博文天心头一跳:"你偷听了?"

博文没有回答,只是将滚烫的脸颊贴上父亲的手背,像只撒娇的小兽:"父亲拒绝了...儿子好欢喜..."话音未落,人已沉入梦乡。

博文天僵在原地,儿子的话语在他耳畔回荡。这种欢喜从何而来?是因为不必分心婚娶可专心学业,还是...

他不敢深想,轻轻抽出手,为儿子拢好散落的发丝。烛光下,博文的睡颜纯净如婴孩,唇边还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回到书房,博文天辗转难眠。案头摆着博文补交的习字作业,字迹比往日工整许多。他翻开《孙子兵法》,将那张写满批注的纸条夹回原处,又在旁边添了几行自己的见解。

月光如水,洒在墨迹未干的纸上。两个不同笔迹的文字相依相偎,宛如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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