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博文已在书房外候着。他双手捧着一叠习字作业,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自那日发热后,他再不敢懈怠,每日必交十页工整字帖。
门"吱呀"一声开了,博文天一身靛青便服立在晨光中,衣襟上淡淡的沉水香随风飘来。博文垂首行礼,额前几缕碎发随着动作轻晃。
"进来。"博文天侧身让过。
书房内,博文将字帖呈上案头,自己则退至一旁静立。晨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博文天翻阅那些字帖,每一笔都力透纸背,全无往日浮躁之气。
"有长进。"他淡淡道,看见儿子眼中瞬间亮起的光彩,像夜空中突然被点燃的星子。
博文天从书架上取下一卷《六韬》,在案上摊开:"听闻你熟读《孙子兵法》,且说说'九地'之要义。"
博文睫毛轻颤,声音却沉稳:"九地者,散、轻、争、交、衢、重、圮、围、死。用兵之道,当因地制宜..."他侃侃而谈,不时引用原文佐证,说到精妙处,眼中光彩愈盛,连苍白的脸颊都泛起淡淡红晕。
博文天不动声色地听着,心头却掀起微澜。儿子不仅熟记原文,更有独到见解,某些观点甚至与他当年在边关的实践不谋而合。
"依你之见,若遇'死地'当如何?"他突然打断。
博文一怔,随即答道:"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当...当同仇敌忾,破釜沉舟。"说完却又犹豫,"但儿子以为,为将者当未虑胜先虑败,若非万不得已,不应置全军于死地..."
博文天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起身绕过书案,停在博文身侧,伸手点向竹简上一段文字。这个动作让他整个人几乎将儿子笼罩在怀中,沉水香的气息更加浓郁。
"看这里。太公曰..."
博文的身子突然僵住了。父亲的胸膛几乎贴着他的后背,温热呼吸拂过他耳际,让那一小块皮肤瞬间烧了起来。他盯着父亲修长的手指,那指尖点在竹简上的力度仿佛直接戳在他心尖上。
"文儿?"
"啊...是..."博文仓促应声,却手忙脚乱地去取砚台,想要记下父亲的话。慌乱间,他衣袖带翻了砚台,浓黑的墨汁泼洒而出,正好溅在博文天簇新的朝服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博文看着那团墨渍在父亲衣襟上迅速晕开,如同一朵丑陋的黑花。他的脸色刷地变白,比书房墙上挂的宣纸还要白上三分。
"父亲...儿子该死..."他扑通跪下,额头抵在冷硬的地砖上。
博文天低头看着衣襟上的污渍,又看向伏地颤抖的儿子,一股无名火突然窜上心头。这身朝服是今日要穿去兵部议事的,眼下却毁了。更令他恼怒的是,儿子方才分明心不在焉,这种态度如何学得真知?
"伸手。"他冷声道。
博文茫然抬头,眼中噙着泪,却不敢让它们落下。
"我让你伸手。"
博文这才明白父亲的意思,颤抖着伸出双手,掌心向上。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此刻却因恐惧而微微蜷曲。
博文天从书案抽屉取出一把紫檀戒尺。那戒尺光滑锃亮,显然是时常使用的。他手腕一抖,戒尺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啪!"
第一下落下来,博文浑身一颤,掌心立刻浮起一道红痕。他咬住下唇,将一声痛呼硬生生咽了回去。
"啪!"
第二下比第一下更重,博文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眼泪终于夺眶而出,砸在地上形成两个深色的小圆点。
博文天举起戒尺,却在看见儿子泪流满面的样子时顿了顿。博文的脸颊上挂着泪珠,长睫毛被浸得湿漉漉的,下唇被咬出一道白印。这副模样让他心头莫名一软,第三下便轻了许多。
"记住教训了?"他放下戒尺。
博文收回手,将红肿的掌心紧紧贴在胸前,点头如捣蒜:"儿子知错..."
"去取我的绛纱公服来。"博文天转身走向屏风后,"今日之事,下不为例。"
博文踉跄着起身,匆匆奔向父亲卧房。一路上,掌心的疼痛火辣辣地烧着,却奇异地带着一丝暖意——这是五年来父亲第一次亲手管教他。这个念头让他心头涌起一股酸涩的甜蜜。
更衣时,博文天发现儿子动作笨拙,显然是手心疼痛所致。他接过公服自己穿戴,余光瞥见博文正偷偷将双手贴在冰凉的瓷瓶上降温,像个做错事又怕挨骂的孩子。
"过来。"他系好腰带,从多宝阁上取下一个青瓷小盒。
博文怯生生地走近,在父亲示意下伸出双手。博文天挖出一块淡绿色药膏,轻轻涂在那两道红肿的伤痕上。药膏清凉,他的指尖却温热,在博文掌心缓缓画着圈,将药膏匀开。
"这药膏是御医所配,明日便好了。"博文天低声道,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博文怔怔望着父亲专注的侧脸,一时间忘了疼痛。父亲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摩挲,那种触感让他心跳加速,连耳尖都红了起来。
"多谢父亲。"他声音细如蚊蚋。
博文天合上药盒,却在抬头时不经意撞上儿子的目光。博文的眼睛在泪后格外清亮,里面盛满了他读不懂的情绪。两人距离如此之近,他甚至能数清儿子睫毛的根数。这个认知让他心头一颤,急忙退后一步。
"今日不必练字了,好生休息。"他匆匆交代一句,便大步离去,背影竟有几分仓皇。
兵部议事持续到酉时。博文天端坐堂上,心思却不时飘回早晨那一幕。掌下那双颤抖的手,泪湿的脸,还有涂药时儿子眼中闪烁的光芒...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回府时已是月上柳梢。博文天本想去书房处理公文,脚步却不自觉转向东厢。博文的窗子还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一个伏案的剪影。他驻足片刻,终是没有叩门。
夜深人静,博文天躺在榻上却辗转难眠。一闭眼,便看见博文跪在他面前伸手受责的模样。那双手白皙修长,掌心泛红的样子莫名让人心疼。更奇怪的是,他竟清晰地记得自己指尖触碰那掌心时的感觉——柔软,微凉,带着轻微的颤抖。
这个回忆让他喉头发紧。博文天猛地坐起,灌下一杯冷茶。他在房中踱步,试图驱散这些不合时宜的念头。那是他的儿子,他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怎能生出如此龌龊心思?
窗外传来打更声,已是三更天了。博文天疲惫地揉揉眉心,决定去书房找些公文来看,好分散注意力。
推开书房门,他却愣住了——博文正伏在案上熟睡,身边堆着厚厚一叠写满字的纸。少年枕着自己的手臂,半边脸被压得微微变形,嘴角还挂着一丝晶莹的口水。
博文天轻手轻脚地走近,发现那些纸上全是《六韬》的抄写和注释,字迹工整得不可思议。他拿起最上面一张,见边缘处还画了几个小人交战的对阵图,笔法稚嫩却生动。
目光移回博文脸上,博文天发现儿子的右手掌心仍有些红肿,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却在即将触碰到时停住了。博文在睡梦中咂了咂嘴,无意识地蹭了蹭手臂,这个孩子气的动作让博文天心头一软。
他轻叹一声,取来自己的外袍轻轻盖在儿子身上。正要离开,却瞥见案角露出一角粉色。抽出来看,竟是一方绣着文竹的帕子,上面用极小的字题了两句诗:"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博文天的手微微发抖。这诗出自曹植的《七哀》,表面写闺怨,实则寄托着难以言说的情思。他将帕子放回原处,心头乱成一团。
回到卧房,博文天在窗前伫立良久。夜风拂面,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方才看见的诗句,儿子受责时的眼神,还有那掌心相触时的悸动...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他不敢深想的可能。
天际泛起鱼肚白时,他终于下定决心:从今日起,要亲自教导博文兵法。这既是为了培养儿子成才,也是为...为更好地看顾那个似乎正在脱离掌控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