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当你凝望镜子时，镜中人亦在凝望你。”

1949年冬日的一个清晨，苏州城郊。

一场小雨洗去了远山的黛色，晨雾冲淡了江水的墨色，只留下江畔的一叶孤舟作为浓重的收笔。

江畔，芳草萋萋。朦胧的水汽中一柄油纸伞正慢慢地靠近。伞下的脚步比春寒更早地唤醒这片鲜有人烟的土地。几只睡眼朦胧的水鸟惊起，

他在一株海棠树前停下，慢慢地俯下身，轻轻拨弄树下无名的野花，就像在抚摸她的发丝。接着，一丛白雏菊被轻轻地放在树下。

“海沫，我来看你了。”

1945年，当胜利的春风吹遍苏州的大街小巷，当初的九十号以及与其有关的人物，以各自的方式从这座古城消失了。雪花般的平反或是枪决新闻变成茶余的谈资后很快淡出了人们的记忆。

当历史模糊的烟霾逐渐尘埃落定，一些人总会随着局势的明朗变得透明。也包括他。

人们只记得他是声名显赫的顾园的新主人。如此也好，他想。他不但能隐瞒地下党的真实身份，还能享受平静的生活。

但好景不长，一个阴冷的冬日，她离开了。只给他留下了她真实的名字和无尽的怅惘。蓬乱的胡须连同杂草重新占据了他的生活，他成了酒馆和书场的常客，去书场寻找她，然后在酒馆忘记她。

这辈子也许就这样了，他想。

1946年，当抗日统一战线的滤镜彻底消失，国共两党积怨已久的矛盾，沸腾着浮上水面。双方的部队剑拔弩张，重庆的谈判又前途未卜。

他敏锐地嗅出局势的紧张，于是动身前往南京。天子脚下，他想，总能看出蛛丝马迹的。

安顿好后已是夜晚，漫步在南京秋夜的街头，行人稀少，萧索的秋风又勾起他的愁绪。路边一家酒馆通明的灯火将他引了过去。

殊不知，命运的齿轮在他踏进去的那刻便开始悄然转动。

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几杯薄酒，光怪陆离的灯影下形形色色的人物从他眼前晃过。根据穿着，他判断这里是南京上流人士的社交场所，其中甚至还有不少军方和政府高层的人物。

晃着酒杯，他不经意的抬起头：

不远处的单人桌坐着一位女子。暗紫色的旗袍衬出曼妙的身姿，白皙的肤色；淡黄的光线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精致的嘴唇。但深色的口红和眼妆却令她多了几分蛊惑的妩媚。她慵懒地靠在桌上，像一枝带刺的野玫瑰，让人嗅出危险，却无法抗拒地想要亲近。

他似真似假的醉意荡然无存，险些打翻手边的杯子。这不正是他过去辗转反侧的夜里所思念的人儿嘛？

这时，一个穿着绿色军装的青年军官开始与她搭讪，他的拳头不由得攥紧了。仅仅只言片语后，在她银铃般的笑语中，她的手臂便自然地扶上那人的肩，任由那只陌生的手搂住自己的腰，向门口走去。当然，是对他而言的，陌生。

他再也按捺不住了。梦游般起身，他踉踉跄跄地向她的背影冲去。

“书娟！”

她停下，缓缓转身。“先生在叫我？”

“和我回去吧。”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命运却安排他们相遇。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他却只能笨拙地说出这一句。他眼里闪动着惊喜的泪光。“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众目睽睽之下，他嗫嚅着，声音弱了下去。他发现，她的眼中没有一丝见到他的惊喜，惊讶，或是愤怒。在她迷惑且空洞的眼神中他察觉不到任何情绪。他伸出的手被凝固的空气冻结了，僵在了半空中。

但她的眼神很快恢复平常。“这里没有什么书娟，”她现出一抹笑意：“先生大概认错人了。”

接着她抛给身边的男人一个灵动的秋波，甜甜地说：“我们走吧。”

他颓然倒向旁边的椅子，旋转门吱吱呀呀地转着，只有破碎的秋风自他们离开的方向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