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再一次奔波在了黑暗中。

　他悄悄地摸回了那个酒馆。只要现场还在，这场震动整个南京的屠杀，不可能不留下线索。而南京城的一举一动，都关乎着重庆谈判的结局，关乎着中国的未来，是走向和平，还是内战。当然，他考虑的不止这些。

　也许她还活着，他仍心存希望。这么多个日夜的相处，他又怎能像对待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般冷眼对待这个女子的死活呢？更何况，那天，是她救了他！

　“干咱们这一行的可不能动感情。”这句话回荡在他耳边，他摇摇头自嘲地笑了。是啊，这该死的感情使他没有识破她的伪装，如今又驱使他回到这个人间炼狱般的巷子，寻找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但他又怎能否认，正是这份感情使一蹶不振的他重获新生呢？

　他走入酒馆后的那一条小巷，空无一人。冬夜的风呼啸而过，似乎还夹杂着那天晚上死难者的亡灵的叫声。只有一盏鬼火般磷磷的路灯摇晃着。

　他低着头，心事重重，没有注意到背后一个黑影正悄悄地向他靠近。

　“别动。”一支枪顶住了他的腰，但他能感觉到拿枪的手在微微发抖：“跟我过来。”

　好熟悉的声音！她还活着！

　于是他跟了过去，路灯下她转过身来，他们看清了彼此的脸。

　“是……你？”她摘下帽子，嘴唇艰难地动了动。那双眼睛依然美丽，但是里面是无尽的疲惫。这时，巷口传来了一阵自行车的铃声。

　“他们来了！”她的眼里充满惶恐，她把他拉到墙边，发白的嘴唇颤抖着挤出几个字：“帮我个忙。”

　一群“自行车”涌进了巷口，向他们逼近。她突然揪住他的领带，用力一拽，他们的唇便碰到了一起。他措手不及，双手笨拙地撑在墙上。高大的身材完美地将她遮住了。这时，一个“自行车”在他们身边停了下来。

　难道穿帮了？他感到浑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呼吸变得急促。现在如果转身，他两三下就能把那小子放倒，但外面还有那么多敌人呢！只能祈求“自行车”们将他们当做夜不归宿的情侣，蒙混过关。

　另一辆“自行车”也停了下来，在那个看热闹的“自行车”头上狠狠地拍了一把：“没见过世面的，干完这一票，也给你找一个。”于是两个“自行车”嬉笑着离开了。他们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我带你走。”他抓起她的手朝巷口飞奔。巷口强烈的车灯晃得他们睁不开眼。

　这又是哪一路追兵？

　“快上车。”来人摇下车窗。是他亲爱的同志！他们怀着万分感激的心情上了车，在这冬夜空荡荡的街道上飞驰......

　“我伪造了南京城防司令的通行证。”同志飞快地打着方向盘，窗外的风景早已从鳞次栉比的楼房变为城郊的黑色的树林，黑色的远山不断起伏着，像匍匐的巨龙。

　“但是苏州那边就得靠你了。我得到消息，军统已经在各个交通干道上增加哨岗，下了死命令：直接枪毙。”她的脸越发苍白，额头细密的冷汗使头发粘成一团。

　“我知道了。”他将一直搂着她的手抽出，想让她躺着休息一会儿。这时他感到手上沾满了黏糊糊的东西。是血！这时他才发现，她的肩上有一个弹孔，血正汩汩地流出。

　“她在流血！”他颤抖着为她简单地包扎，几乎歇斯底里。

　“那我再快点！”

　当黎明的曙光磨磨蹭蹭地从远山背后抬起头来，苏州古老的城墙便若隐若现了。

　车子慢慢地靠近苏州城郊，隐隐能够看见前方的指示灯和路障，数不清的军警来来回回地巡逻着，身上的枪械咣当作响。

　“他们靠近了。”同志低声说，他的手摸向座椅下的手枪。

　“例行检查，把车窗弄下来。”

　她紧握着枪。准备等那个家伙的脑袋一出现就在上面留下一个弹孔。然而他轻轻地按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慌张。

　车窗终于被摇下来了。

　“原来是顾先生和顾太太，失礼了。”

　“我的太太睡着了”，他看了看她，她靠在他的肩头，闭着眼，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角，压低了声音：“我不想有人吵到她，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那个人陪着笑：“放行！”

　那么在这里我们需要知道，这个人并非我党在军统的内应。危机的化解，靠的是他本人在苏州的声望。人们知道他是抗日英雄——只是不知道他是地下党罢了。再加上顾家本身在苏州的赫赫声名，当地的百姓和政府都对他有着极大的尊重。中国人几千年来对门第和美德的追求，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救了这几个年轻的革命者。

　他搀扶着她，来到顾园门口。

　看着门上熟悉的两个大字，门口那有些褪色却始终散发着温馨的光的灯笼，时刻提醒这他，这个地方是家。在外快一年的漂泊，怎能不令他产生那世俗的思乡之情呢？

　而且，他这次回来，不是孑然一身——他的身边还有她！此刻他无法避免地产生了一种幻觉：他的书娟回来了。是的，过去他常常有这样的幻想，某一天书娟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然后他们一起回到这个见证了他们五年的点点滴滴的地方。如今，他的愿望被部分地满足了——尽管她不是书娟。

　但这些念头只是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清楚当务之急是为她疗伤。经过了一整夜的长途跋涉和失血后，她像一朵娇弱的瘦花，饱经风霜，单薄而惨白。来到门口时，她已经走不动路，晕厥在他怀里，气若游丝。于是他赶忙一把将她抱起，敲响了门。

　“先生回来了......这是太太？”开门的是王妈，惊喜，连同她脸上的每一处皱纹舒展开来。

　他示意王妈不要声张。两个人一起将奄奄一息的人儿安顿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