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的琉璃瓦反射着初升的朝阳，将一片冰冷辉煌的光投在汉白玉铺就的御阶上。然而，这象征着帝国权力巅峰的殿堂，此刻却弥漫着一股比深秋晨雾更浓重的阴冷气息。空气中残留的龙涎香，也压不住那股无声的硝烟和窥伺的目光。
黄明昊站在武将序列的末尾，位置靠后，几乎隐没在巨大的蟠龙金柱的阴影里。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蓝色的四品武官常服，却掩不住身形过分的消瘦和僵硬。右手臂被厚重的夹板固定，用绷带吊在胸前，包裹得严严实实。露在外面的左手，指节依旧苍白，但那些曾经流淌着幽蓝暗金光芒的诡异纹路，已经隐没在皮肤之下，只留下一种近乎病态的透明感。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大病初愈，又像是被抽干了元气。他的眼神低垂，落在身前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眸底深处的真实情绪。然而，当他偶尔因朝堂上的争执而微微抬眸时，那瞬间掠过的眼神，冰冷、沉寂，如同冻结千年的寒潭，深处却又似乎蛰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混乱。那并非少年将军应有的锐气，更像是一个经历过炼狱、看透生死的魂灵。
整个大殿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或明或暗地扫过这个角落。好奇、探究、忌惮、厌恶…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刺在他身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的重量，以及目光背后涌动的暗流。
“启禀监国殿下！”一个洪亮却带着刻意激昂的声音打破了殿内压抑的寂静。说话的是兵部左侍郎，王崇焕，一个以善于钻营闻名的官员，此刻正慷慨陈词，“北境捷报频传，实乃陛下洪福，监国殿下英明领导！然，镇北军主帅范丞丞将军，至今下落不明，音讯全无！军中不可一日无帅！臣斗胆，请监国殿下早做决断，另择良将，执掌镇北军帅印，以安军心，以固边防！”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陡然更加凝滞。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到了御座之下，那个临时设置的、铺着明黄锦垫的监国宝座上。
三皇子赵王，身着杏黄色四爪蟒袍，面容俊朗，眼神却深沉似海。他端坐其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目光淡淡地扫过王崇焕，又似不经意地掠过阴影中的黄明昊，最后落在另一侧沉默不语的老太师身上。
“王侍郎所言，倒也是老成谋国之言。”赵王的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范将军乃国之柱石，此番失踪，实乃我朝之大不幸。北境重地，帅印空悬，确非长久之计。只是…”他话锋微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镇北军乃范将军一手带出的虎狼之师，军心所向，非同一般。仓促换帅，恐生变故。再者，范将军下落尚未查明，或只是因故耽搁…”
“监国殿下此言差矣！”又一个声音响起，带着急切。是御史台的周御史，此人以耿直（或者说，懂得站队）闻名，“范将军失踪已逾半月！若真有意外，难道要北境数十万将士群龙无首？国事岂能儿戏！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至于范将军…”他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扫向黄明昊，“黄将军与范将军情同手足，更是最后接触范将军之人！黄将军重伤归来，却对范将军下落语焉不详，此中缘由，难道不该向朝廷、向监国殿下，给个明确的交代吗？！”
矛头，终于赤裸裸地指向了黄明昊！
所有的目光，如同聚光灯，瞬间打在黄明昊身上。探究、质疑、甚至带着隐隐的恶意。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黄明昊依旧低垂着眼睑，身体纹丝未动，只有那吊在胸前的右臂绷带，似乎微不可察地紧了一下。他能感觉到体内深处，某个蛰伏的存在，因为这直白的指控和汹涌的恶意，而微微躁动了一下，像黑暗中被打扰的猛兽，散发出冰冷而暴戾的气息。他强行压下那股躁动，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仿佛带着针，刺入肺腑。
他缓缓抬起头，苍白的面容在金殿的光辉下显得更加脆弱，但那双抬起的眼睛，却让与之对视的人心头莫名一凛。那眼神太过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死死压在了最底层。
“回禀监国殿下，”黄明昊开口，声音不高，带着重伤初愈的沙哑，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末将当日，奉命押送星陨玉回京。途中遭遇神秘强敌伏击，全军覆没。末将侥幸重伤逃脱，昏迷前…只看到范将军为掩护末将，引开了强敌主力，坠入万丈深渊…生死…不明。”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只有他自己知道，当说出“坠入万丈深渊”几个字时，体内深处那蛰伏的意志发出一声无声的、充满讽刺的冷笑。
“强敌？何等强敌能全歼范将军亲卫精锐？”周御史咄咄逼人，显然不信，“黄将军口说无凭！那星陨玉何在？你重伤归来，星陨玉却不知所踪，这又如何解释？！”
“强敌非人，手段诡谲莫测，末将亦无法尽述。星陨玉…”黄明昊顿了一下，左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冰冷邪异的触感，“在激战中…被强敌夺走，或已损毁。” 这个解释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果然，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哗然和低声议论。质疑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
“荒谬！”王崇焕厉声道，“星陨玉乃国之重宝，范将军下落不明，重宝遗失，仅凭黄将军一面之词，如何取信于朝廷？如何取信于天下？！” 他转向赵王，躬身道：“监国殿下！黄明昊重伤归来，疑点重重！其言不可轻信！臣请将其暂时收押，由三司会审，彻查范将军失踪及星陨玉遗失一案！同时，立即任命新的镇北军统帅，刻不容缓！”
“臣附议！”
“臣附议！”
几个依附于王崇焕和三皇子一系的官员纷纷出列。
一股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箍住了黄明昊。收押？三司会审？一旦落入他们手中，以他此刻的状态和体内的秘密…后果不堪设想。他能感觉到体内那股冰冷的躁动越来越强烈，右臂断骨处传来钻心的疼痛，似乎在呼应着那被压抑的暴戾。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苍老却依旧沉稳的声音响起，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王侍郎、周御史，稍安勿躁。”
一直闭目养神的老太师，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浑浊，却沉淀着岁月积累的智慧与力量。他没有看咄咄逼人的王崇焕等人，也没有看阴影中的黄明昊，而是直接望向了御座上的赵王。
“监国殿下，”老太师的声音不高，却压下了殿内的嘈杂，“黄将军重伤未愈，手臂尽断，此乃太医署众目所见。其所言遭遇强敌，虽匪夷所思，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星陨玉乃异宝，遗失固然可惜，然当务之急，确是北境军心。”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至于镇北军帅印…老臣以为，范将军下落未明，不宜仓促易帅。范将军在军中威望极高，若贸然换人，恐适得其反，引发军心浮动，乃至边关不稳。不如…由监国殿下暂代帅印，或委派一德高望重、深谙军务的宿将暂为‘代掌’，待查明范将军确切消息，再做定夺。如此，既可稳定军心，又不至寒了将士之心，更显朝廷对功臣的体恤与慎重。”
老太师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王崇焕等人急于夺权的火苗上。他点出了仓促换帅的风险，又给了赵王一个“代掌”的台阶，更关键的是，强调了“查明范将军消息”的前提，暂时保住了黄明昊不被立刻收押。
赵王的眼神微微闪烁，手指敲击扶手的节奏不变。他看了一眼老太师，又扫过脸色难看的王崇焕，最后目光落在依旧沉默如石的黄明昊身上。
“太师老成谋国，所言极是。”赵王缓缓开口，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赞许和从善如流，“范将军乃国家栋梁，一日未见其尸骨，朝廷便一日不能放弃寻找！镇北军帅印，暂由本王代掌，一应军务，由兵部协同处理。至于黄将军…”他看向黄明昊，眼神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重伤未愈，且是范将军失踪前最后接触之人，更身负追查星陨玉下落的干系。即日起，黄将军卸去一切军职，于府中静养。无本王手谕，不得离府半步。待伤势稍愈，再行问询星陨玉及遇袭详情。太医院，务必全力诊治黄将军伤势。”
“软禁…”黄明昊心中冷笑。卸去军职，软禁府中，名为养伤，实为监控。既堵住了悠悠之口，又将他牢牢控制在掌心，随时可以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他体内那股冰冷的意志再次躁动，带着浓烈的嘲讽和不屑。
“臣…遵旨。”黄明昊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翻涌的冰寒与混乱，声音依旧沙哑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他微微躬身，牵扯到断臂，剧痛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散朝的钟声敲响，沉闷而悠长。百官如同退潮般涌出金銮殿，各自怀着心思。黄明昊走在最后，步履缓慢而沉重。阳光穿过高大的殿门照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和阴影。
他走出宫门，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青布马车早已等候在那里。车帘掀开，露出一张熟悉却写满担忧的脸——是他的副将，也是少数几个可以信任的心腹之一，李锐。
“将军…”李锐看着黄明昊苍白如纸的脸和吊着的右臂，声音哽咽。
黄明昊没有多言，只是沉默地登上马车。车厢内光线昏暗，隔绝了外面喧嚣的市井之声。车轮滚动，驶向那座即将成为他囚笼的府邸。
车厢内，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单调声响。黄明昊靠在冰冷的车壁上，闭上眼。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疲惫中，一个冰冷、沙哑、带着无尽嘲讽的声音，如同鬼魅般，直接在他意识深处响起，清晰无比：
【呵…好一个卸磨杀驴，软禁囚笼。赵王小儿，还有那帮蠢货，真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们？阿昊，看来这朝堂，比那血茧里的厮杀，也干净不到哪里去…甚至，更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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