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两点十五分，徐寄谦第三次调整了古籍部阅览室的监控摄像头角度。
这个通常无人问津的角落今天被他精心布置过——靠窗的榆木桌上摆着修复到一半的《单刀法选》，旁边是特意从库房调出的《手臂录》和《耕余剩技》。阳光透过纱帘滤成适合阅读的柔光，连空气净化器都调到了最安静的档位。
"徐老师，这些书需要登记吗？"实习生小李抱着登记簿探头进来。
"不用。"徐寄谦推了推眼镜，"我在做版本比对。”
当脚步声从走廊尽头响起时，他的钢笔尖在宣纸上洇开一个墨点。那步伐有着独特的韵律——每七步会有个微妙的停顿，像是长期练习梅花桩形成的习惯。
南宫菡出现在门口，今天穿了件靛青色的亚麻衬衫，袖口卷起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她的目光扫过书架，在看到那摞特意摆出的武术典籍时眉毛轻轻一挑。
"这么巧啊，修复师先生。"她径直走向徐寄谦的桌子，手指拂过《手臂录》的函套，"吴殳的著作，万历年的刻本？你们馆藏挺丰富嘛。"
徐寄谦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钢笔上的刻痕——这是他父亲留下的遗物。南宫菡能准确说出作者和年代并不奇怪，但"函套"这种专业术语从她口中吐出，就像看见猛虎细嗅蔷薇般违和。
"你懂古籍？"
"只懂皮相。"南宫菡拉开椅子坐下，身上飘来一丝松烟墨的气息，"小时候被逼着临过《多宝塔碑》。"
徐寄谦注意到她右手虎口处有陈年墨渍——这是长期磨墨才会留下的痕迹。奇怪的是，南宫家的孩子为什么要学颜体？通常武术世家更偏爱柳公权的骨力。
"想看什么？"他指向书架，"除了已经取出的这些，库房还有嘉靖本《剑经》和...”
“我想想。”
"等等。"南宫菡突然凑近，发梢扫过徐寄谦的脸颊。她抽走他面前那张做笔记的宣纸，上面是他刚才无意识画下的扫帚枪法分解图。"你昨天只看了一次，就记住了全部七式？"
徐寄谦耳根发热。
图纸上不仅精确标注了每个动作的角度和力度变化，旁边还用蝇头小楷写着"疑似戚家枪变招""下盘虚浮0.3秒"等批注。
"职业习惯。"他低头整理钢笔，"修复时要记住每处破损的形态。
南宫菡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那触感让他想起修复室里摩挲过的宋锦——表面柔软，内里却藏着经纬分明的筋骨。她的拇指按在他桡动脉处："心率92，瞳孔放大0.5毫米。徐老师，你在紧张什么？"
阳光在她睫毛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徐寄谦发现她左眼瞳色比右眼略浅，像是稀释过的熟褐。
"我在想..."他慢慢抽回手，"你使的明明是枪法，为什么对刀剑典籍这么感兴趣？"
南宫菡的嘴角翘起一个狡黠的弧度："那你猜猜，我今天是来查什么的？"
苏爽咬着吸管，看南宫菡第五次检查手机。
"大小姐，你从图书馆回来就魂不守舍的。"她戳了戳南宫菡面前的杨枝甘露，"那个修复师给你下蛊了？"
南宫菡打开相册，展示一张模糊的照片——徐寄谦低头修复古籍的侧影，阳光在他睫毛上凝成细碎的光点。
"偷拍技术真烂。"苏爽放大图片，"不过这人气质确实特别，像...像博物馆里那些没泡过福尔马林的古尸。"
"你才古尸！"南宫菡抢回手机，"他今天给我看了库房藏的《手臂录》，吴殳亲笔批注的那本。你猜怎么着？批注里提到的'惊澜枪法'，和我们家传的'断浪十九式'有七分相似。"
苏爽的吸管停在半空："等等，你该不会是想..."
"吴殳是明末清初人，我们家谱记载的断浪式创始于康熙年间。"南宫菡眼睛发亮，"如果我能证明枪法源流，就能反驳二叔公那套'传男不传女'的歪理！"
"菡姐，"苏爽突然正色，"你知道你爸最近在给你物色联姻对象吧？慕容家那个海归少爷下周就到。"
南宫菡的拳头砸在桌上，震得玻璃杯嗡嗡作响："所以我才要抓紧时间！只要在比武大会上用考据学证明断浪式并非南宫家独创，就能打破传男不传女的祖训！"
"然后呢？"苏爽按住她的手，"就算你赢了比武，你爸会允许你和个文弱书生..."
"他不是文弱书生。"南宫菡翻开手机备忘录，展示徐寄谦今天随手写的便签，"看这个'槍'字的写法，右下角的'口'部带勾，这是典型的明代馆阁体特征。能写出这种字的人，指力不会低于50公斤。"
苏爽瞪大眼睛："你调查他？"
"职业习惯。"南宫菡模仿着徐寄谦的语气，"保镖总要观察细节。"
她没告诉苏爽的是，今天离开前，徐寄谦递给她一张奇怪的纸条。
上面用朱砂画着七个持枪小人，每个动作都标注着精确到毫米的修正建议。
最下方写着："第七式转腕时肩胛骨位移3mm，建议加强菱形肌训练——会加重左肩旧伤。"
这个才见过两次面的男人，竟能看出她十四岁那年被霸王枪震伤的肩膀。
周五清晨，徐寄谦在修复室门口遇到了抱着纸箱的苏爽。
"你就是徐寄谦？"短发女孩上下打量他，"菡姐说你能鉴定古籍年代？"
徐寄谦点头，目光落在纸箱里露出的函套一角——那是明代特有的磁青纸洒金装帧。
"帮我看看这个。"苏爽径直走进修复室，从纸箱取出一本破旧的《武编》，"能确定具体刊刻时间吗？"
徐寄谦戴好手套，指尖轻轻抚过书页。纸张的帘纹、鱼尾的形态、墨色的氧化程度...这些细节在他脑中自动组合成年代图谱。
"嘉靖四十五年，福建官刻初印本。"他翻到扉页，"这里有个被虫蛀的藏书印，应该是...南宫氏？"
苏爽的表情瞬间僵硬。徐寄谦继续道："有意思的是，这个批注笔迹与正文不是同一时期。看墨色渗入纤维的程度，批注应该是康熙年间所写。"
他指向页边一行小字："'惊澜枪第七变招宜攻膻中'，这个建议很专业，但..."徐寄谦突然停住，因为苏爽正用手机对着他录像。
"继续啊。"苏爽冷笑，"说说看，你是怎么知道南宫家枪法要诀的？"
修复室陷入诡异的沉默。徐寄谦慢慢摘下手套，从抽屉取出一本笔记簿。翻开其中一页，上面贴满了历代武术典籍的扉页照片。
"《武编》现存世三十七部，其中六部有南宫家批注。"他声音平静，"国图藏本记录到乾隆年间，上图藏本有嘉庆帝御览印...而你这本，"他指向苏爽带来的《武编》，"第73页应该缺了半页，那是道光年间南宫家内斗时撕毁的。"
苏爽的手机"啪嗒"掉在桌上。
"你...你到底是谁？"
"古籍修复师。"徐寄谦从书架取下一叠复印件，"这是近五年我发表的论文，其中三篇涉及南宫家批注本的断代研究。如果南宫小姐对学术造假感兴趣，可以看这篇《从纸张纤维看明代兵书的流传脉络》。"
苏爽涨红了脸："我不是来听你炫耀学问的！菡姐从小就被那群老古董欺负，就因为她是个女孩...现在她好不容易找到突破口，如果你敢..."
"她左肩的伤，"徐寄谦突然问，"是练'回风拂柳'时造成的？"
"你怎么知道？"
徐寄谦走到窗前，阳光在他镜片上投下十字光斑："《武编》第81页记载，该招式需要'肩与胯合'，但南宫家康熙年间的批注改为'肩先胯后'。这种改动会导致..."
他的话被破门声打断。南宫菡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手里攥着一卷发黄的宣纸。
"苏爽！谁让你偷拿我家...啊，徐老师你也在。"
三人面面相觑的尴尬中，徐寄谦注意到南宫菡手中的宣纸边缘有火烧痕迹——那是南宫家秘传枪谱的特征装帧方式。
"菡姐！"苏爽拽住南宫菡，"这家伙不正常！他连你爷爷的爷爷的练武习惯都知道！"
南宫菡却径直走向徐寄谦，展开那卷宣纸："帮我看看这个落款时间。"
纸上画着十八个持枪人形，笔触凌厉如刀。徐寄谦的呼吸微微急促——这是失传已久的《南宫枪谱》原稿，学界一直以为毁于战火。
"墨色氧化程度显示是康熙三十五年左右，但..."他指向边角的暗记，"这个'宀'部写法与南宫家乾隆年间的藏书印不同，应该是后人补绘。"
南宫菡的眼睛亮了起来："也就是说，这卷枪谱可能不是始祖亲笔？"
"不，恰恰相反。"徐寄谦取出紫外灯，"看这些被刻意遮盖的修改痕迹，真正的原稿应该更早。后人临摹时做了'美化'。”
紫外线下，原本英姿飒爽的枪客形象旁，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批注："第七式发力过猛""左肩下沉半寸"...字迹与南宫菡如出一辙。
"这是...我的字？"南宫菡声音发颤。
徐寄谦轻轻点头："你在临摹祖先枪谱时，不自觉复现了当年的错误。肌肉记忆比文字记载更诚实。"
苏爽突然插嘴："等等，如果菡姐的毛病和三百年前的祖先一样，那岂不是说..."
"南宫家的枪法传承从未中断，"徐寄谦的镜片反射着紫外线的紫光，"包括那些被刻意隐瞒的女性传承者。"
修复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纸张舒展的声音。南宫菡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浮现的批注，像是触摸到了时空另一端的自己。
当夜，徐寄谦的公寓亮着孤灯。
书桌上摊开着南宫菡白天留下的枪谱复印件，旁边是他手绘的招式分解图。电脑屏幕显示着图书馆数据库的检索结果："南宫氏""女性""武术"——0条记录。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来电显示"张医生"。
"小徐，下周的心理咨询需要改期吗？"温和的女声问道。
"不用。"徐寄谦揉着太阳穴，"最近睡眠改善了很多。"
"因为那个会武术的女孩？”
钢笔在纸上划出长长的痕迹。徐寄谦想起今天南宫菡离开时，悄悄塞给他的那张字条："周日来武馆看我比武吧，地址在背面。PS：别告诉苏爽。"
"张医生，"他忽然问，"如果一个人能精确复现三百年前的动作错误，这意味着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从专业角度说，这属于肢体记忆的跨代遗传现象。你最近在研究这个？"
"嗯。"徐寄谦望向墙上父母的照片，"我在想...有些东西是不是注定无法改变。"
挂断电话后，他打开药盒，却发现自己已经三天没碰舍曲林了。书桌抽屉深处，那本黑色笔记本静静躺着——里面记录着近两年每次抑郁发作的详细数据和应对策略。
最新一页写着："接触性社交耐受时间从37分钟提升至2小时15分。触发因素：武术动作观察。"
窗外，一轮满月照在晾晒的宣纸上。那些修补古籍用的薄纸在风中轻轻颤动，像极了南宫菡今天演示枪法时飞扬的发梢。
与此同时，南宫大宅的书房里，南宫弘正在审视一份档案。照片上的徐寄谦站在国际古籍修复年会领奖台上，手中捧着《永乐大典》修复样本。
"查清楚，"他对阴影中的弟子说，"这个徐寄谦接近菡儿，到底是为了枪谱还是为了那件事。"
弟子犹豫道："师父，大小姐好像真的喜欢他..."
南宫弘的拳头砸在黄花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慕容家的人下周就到！她要是再胡闹，就送她去嵩山闭关！"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照在墙上的霸王枪上。枪尖寒光闪烁，映出书案上一本被火烧过的家谱——其中记载女性传承者的几页，早已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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