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自天空坠落,秋天的最后一曲挽歌在风中呜咽。
梧桐树下,那只腐烂的蝴蝶像一封被雨水打湿的遗书,渐渐被大地拆封。
它洁白的翅膀如同两片未及实现的诺言,在黑暗里一点点融化,最终与泥土签下了永恒的死亡的契约。
清晨起床的林逢春听见雨滴敲打窗户的声音,她下意识的往外看了一眼,外面风声呼啸,她低声嘟囔了一句:“下雨了,这场雨过后就要入冬了。”
快速的穿衣洗漱,拿起床头的手机一看已经快赶不上公交车了,她急急忙忙的拿了两片面包打开家门在家门口的鞋架处换鞋。
“春儿——”
林似锦急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回头望去,林似锦身着蓝白校服背着书包站在自己房间门口,她的房间正对着家里大门。
此刻,她的脸色煞白,一个牵强的笑容出现在她的脸上,“春儿,可以抱一下吗?”
她望着姐姐反常站在房门口的身影,心底浮起一片薄雾般的疑惑,却还是迅速扑进那片熟悉的温暖里。
那个拥抱轻得像一片羽毛掠过,又像蝴蝶振翅般倏然分开。
只留下林似锦怔在原地,仿佛被风卷走的落叶,徒留枝头空荡荡的怅惘。
“姐,我急着走……”
林逢春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剪刀,骤然划破凝滞的空气。
“你也快点走吧,马上要迟到了。”
她脚步匆匆地奔向楼下,鞋子敲击台阶的声音如同急促的鼓点,将那句轻若游丝的告别碾碎在身后。
而林似锦的呢喃,却像一片羽毛缓缓沉入深潭。“春儿,我爱你……”,字字温柔,却在触及水面的刹那消散无踪。
那句话裹着眷恋,最终只化作一缕微风,轻轻拂过林逢春远去的背影,无人拾取。
到学校后的林逢春总感觉心里慌慌的,她一上午都心不在蔫,想起上午姐姐的模样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窗外瓢泼大雨,林逢春上物理课却频频走神,连江韵白都察觉到了她的走神忍不住皱了皱眉,在第三次在她眼前招手却没有任何反应时,他喊了一声:“林逢春——”
“嗯?”
林逢春被江韵白的声音拉回,她呆滞的目光逐渐恢复清明,她望向江韵白眼眸里有着疑惑,“怎么了,叫我干什么?”
“你今天怎么了,怎么总是走神?程老师好几次都看着你你都没察觉。”
江韵白低声开口,语气里有着不解,他不懂今天的林逢春怎么了,今天总是走神。
林逢春闻言抬头看了一眼程老师,又低下头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感觉心神不宁的。”
这种感觉像一块潮湿的苔藓,黏腻地攀附在心脏表面,一直蔓延到中午。
食堂里人声鼎沸,笑声、碗筷碰撞声、脚步声搅成一锅滚烫的杂烩。
而林逢春却像被隔在一层毛玻璃后面,所有的声音都蒙着水汽,模糊而遥远。
窗外的雨仍在下,像无数细小的银针,将天地缝成灰蒙蒙的一片。
那棵梧桐树早已褪尽繁华,大部分光秃秃的枝干刺向天空,像一具被抽干血液的黑色骨架,徒留几根枝干还有几片叶子苦苦支撑。
树根处,那只白色蝴蝶的残骸已经消失殆尽,仿佛从未存在过。
或许它早已被雨水溶解,渗进泥土,成为树根深处某个无人知晓的养分。
林逢春低头扒拉着饭菜,米饭在嘴里嚼成无味的棉絮。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想见一见姐姐。
江韵白见她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将手中那盒栀子牛奶推了过去,“给你买的。”
他的声音打断了林逢春的思绪,她抬起头笑了笑,“谢谢你啊,小白。”
话音未落,林逢春匆匆往嘴里塞了两口饭,米粒黏在唇角都顾不上擦。
食堂的白炽灯在头顶嗡嗡作响,像一群催促的蜜蜂,而她的心脏正以更急促的节奏撞击着肋骨。
去见姐姐,现在就要去。
这个念头来得毫无道理,却像暴雨后暴涨的河水,瞬间冲垮所有理智的堤坝。
林逢春想起姐姐最后一次站在梧桐树下的模样,那是前几天她偶然在楼下撞见的,那时姐姐的围巾被风吹得像半片凋零的羽翼,她正低头看着什么。
当时的自己还走上去问来着,“姐,你在看什么?”
林似锦那时抬头惊讶的样子至今还在她的脑海里,“妹,你看这里有只腐败的蝴蝶,是白蝴蝶。”
姐姐的回复在今天在这个人声鼎沸的食堂被她猛的想起。
而此刻食堂窗外被雨水浸泡的枯枝正在铁灰色天空里划出相似的弧度。
筷子在指间捏得发烫,她突然意识到,或许自己害怕的从来都不是这场雨。
而是像那只消失的蝴蝶一样,某个重要的人也会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清晨,悄无声息地溶进时光的泥泞里。
姐姐今早的目光里藏着某种决绝的意味,像梧桐枝头将坠未坠的最后一片叶,在风里颤巍巍地悬着,让人看着心慌。
她快速咽下最后一口温热的饭菜,瓷勺与餐盘碰撞出清脆的声音。
江韵白和温芷兰见她起身也跟着起身,正当他们要去倒饭时,食堂的门突然被撞开——
“卧槽!高二一班的林似锦要跳楼!就在行政楼顶!”
同学的喊声像一把钝刀劈开嘈杂的空气。
她手里的餐盘“咣当”砸在地上,剩菜汤汁溅上裤脚,像一滩淤积的锈迹。
窗外的雨忽然下得更急了,行政楼灰白的轮廓在雨幕中摇晃,宛如一具正被雨水缓慢溶解的墓碑。
林逢春茫然的看了看周围,有不少同学急忙起身要去看热闹,她不确定的问了问身边的温芷兰,“兰兰,他刚刚说的是林似锦吗?”
温芷兰的点头像一记闷雷砸在她耳畔,整个世界骤然失声。
她猛地转头看向江韵白,却只捕捉到他仓皇躲闪的目光,那眼神像一把钝刀,生生剜开她最后的侥幸。
“不......”
这个音节还未落地,她已如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
她撞开人群冲出去时,听见身后传来温芷兰的呼喊,那声音很快被呼啸的风声绞碎。
行政楼顶的铁门大敞着,暴雨像银色的裹尸布垂挂在门框。
而那道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天台的边缘,校服衣摆猎猎飞扬,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作一只断线的风筝。
“姐——”
林逢春的嗓音像被雨水泡发的枯叶,沙哑中带着颤巍巍的哽咽。
“我来带你下楼回家了,我想喝你做的百香果茶了。”
她试探性地向前迈了一步,却在距离林似锦三米远的地方猛然刹住脚步。
这个距离刚好能看清姐姐校服后背被雨水洇透的深色痕迹,像一片正在扩散的墨色沼泽。
天台的混凝土栏杆上,林似锦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抠着斑驳的锈迹,暗红色的铁屑簌簌落下。
远处响起警笛声,却被呼啸的狂风撕成断续的呜咽。
林逢春张开嘴,却尝到雨水混着泪水的咸涩。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发烧,妈妈一直责怪姐姐,她看见姐姐也是这样站在病房门口不敢靠近。
那时窗外的梧桐叶正拍打着玻璃,像此刻自己疯狂鼓动的太阳穴。
手上的红绳被打湿,时过境迁,她现在站在了姐姐的角度,同样的无助同样的痛苦。
“春儿——”
林似锦缓缓转过头,发丝被雨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像几道黑色的泪痕。
她的嘴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可眼底却翻涌着深不见底的眷恋,仿佛要将妹妹的模样刻进灵魂里带走。
“你说……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吗?”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激起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这句话不像是在询问,倒更像是在和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
雨滴顺着她的睫毛滚落,在阳光下本该折射出彩虹的角度,此刻却只映出灰蒙蒙的天空。
林逢春的喉咙发紧,她突然意识到,姐姐问的不是天气,而是在问那个没有她的明天,是否还会值得期待。
“明天是个好天气,一定是的,姐姐。”
林逢春的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支离破碎,像断线的风筝在乌云中飘摇。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在冷雨中划出苍白的轨迹。
早上姐姐抱她时,那截温热的手腕明明还带着茉莉香皂的气息,此刻却悬在生死边缘,成了遥不可及的月光。
“姐,早上还没有好好抱抱你呢,你不是想抱抱我吗?”
尾音突然溃不成军,化作哽咽的急流。
她看见林似锦踩在湿滑的栏杆上转过身,单薄的身影在铅灰色天幕中剪出一道锋利阴影。
那双向来含笑的狐狸眼此刻像两潭冻住的湖水,倒映着万丈深渊,唯有笑容仍然温柔。
“你下来我们回家好不好?”
哀求混着雨滴砸在水泥地上,她突然跪了下来,校服裤腿浸在积水里晕开深色痕迹。
楼下传来消防员组织疏散准备气垫的声音,像钝刀割裂雨幕。
而姐姐的左脚已经悬空,像片将落未落的梧桐叶。
林似锦的嘴角依然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像初春时枝头最柔软的那抹新绿,可眼底却沉淀着整个深秋的枯寂。
雨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春儿,请原谅我的自私,因为我……”她停顿了一下缓缓开口,“真的尽力了。”
林似锦的声音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掌心,转瞬就要消融。
那些被恶意浸泡的日日夜夜在脑海中闪回。
走廊里刺耳的窃笑像锈蚀的刀片,难听的绰号贯穿她的身体为她贴上标签。
而最痛的是所有人视而不见的沉默,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凌迟。
风吹起她单薄的校服,露出腕间尚未愈合的伤痕,像几条扭曲的暗红色蜈蚣。
“我试过在日记里种向日葵,试过把止痛药换成维生素片……”她低垂着头轻声开口,“可心里的那场雨下得太久了,久到……我已经忘记阳光的温度了。”
她抬起头,“妹,这场秋雨我跨不过去了,我真的……好想能够再和你玩一次雪。”
林似锦看向妹妹的眼神,温柔得像是要把一生的月光都倾注在这一眼里。
“春儿,我爱你。”
林似锦纵身一跃的瞬间,世界仿佛被按下慢放键。
呼啸的风声突然停滞,雨滴悬在半空,像无数颗凝固的眼泪。
她下坠的身体猛然一顿。
林逢春不知何时扑到了栏杆边,大半个身子悬在雨中,十指死死扣住她的手腕。
“抓紧我——!”
妹妹的嘶吼刺破雨幕。
她仰头望去,看见逢春的指甲因过度用力而翻起,鲜血混着雨水顺着交握的手腕蜿蜒而下,在苍白的皮肤上开出刺目的红梅。
校服领口被栏杆磨破,露出锁骨处一道新鲜的擦伤,可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像是要把毕生的力气都烧在这一刻。
林似锦忽然感到腕间的温度烫得惊人。
原来春儿的手在发抖,但却比世界上任何锁链都箍得更紧。
林似锦的指尖轻轻抚过妹妹的手背,像在触碰一朵颤抖的茉莉花。
她一根一根掰开那紧扣的指节,每松开一分,林逢春的哭声就破碎一分。
那些滚烫的泪珠砸在两人交缠的指尖,竟比秋雨还要冰凉。
“不要…不要…求你……”
林逢春的嗓子已经哑得不成样子,半个身子悬在栏杆外。
她发狠地重新攥住姐姐的手腕,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仿佛这样就能把生命线编织进对方的血脉。
江韵白与消防员冲上天台的瞬间,恰好看见林逢春向下滑落的模样。
时间变成慢镜头——林逢春的指尖划过雨幕,校服下摆翻飞如折翼的鸟。
而林似锦看见妹妹也坠落下来微微睁大眼睛,她张开双臂接住她下坠的身影紧紧抱住林逢春,充当她的肉垫。
“砰——”
消防员准备的气垫还没有准备好,她们就坠落了下来,雨水怎么也洗刷不掉被染红的气垫,周围响起尖叫一片混乱。
江韵白跪在栏杆边,手里还抓着半截撕裂的校服布料,上面林逢春在衣角绣的茉莉花好像在雨水中渐渐褪色。
远处梧桐树最后一片枯叶终于落下,盖住了林似锦尚未闭上的眼睛。
林母的伞落在校门口积水里,黑绸伞面翻卷着,像只垂死的乌鸦。
她踉跄着穿过雨幕时,正看见两道身影从行政楼顶坠落——
那瞬间世界突然失声。
她膝盖砸在水泥地上竟不觉得疼,三秒钟的空白里,雨水顺着她发梢滴进衣领,凉意蛇一般钻进脊背。
直到林似锦充当肉垫的身体触碰到地面,那声迟来的尖叫才撕裂喉咙冲出来,混着血沫和破碎的哭喊:“春儿!锦儿!”
她连滚带爬扑过去,高跟鞋早不知甩到哪里,丝袜被地面磨破,露出渗血的膝盖。
颤抖的手先碰到小女儿散开的马尾辫,发绳上还有着茉莉挂件。
再碰到大女儿冰凉的手腕,那里有道新鲜的勒痕——是刚才被妹妹拼命拉住时留下的。
“我的孩子,妈妈来了……”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林母突然发疯似的用外套去堵大女儿耳孔里流出的血,可那些温热液体不断从指缝溢出。
林母的哭喊像一把生锈的刀,生生剖开了雨幕。
“我的锦儿……”
这声呼唤裹着二十年晨昏的体温,此刻却只能撞碎在女儿冰冷的额头上,她看见了自己的大女儿充当自己妹妹的肉垫。
林母的泪珠大颗大颗坠落,在林似锦苍白的脸颊上蜿蜒成河,仿佛要代替那具年轻躯体里流尽的鲜血。
颤抖的指尖抚过女儿眼角时,突然触到一粒小小的泪痣,那是婴儿时期喂奶时总爱亲吻的地方。
她突然想起今早出门前,大女儿偷偷往她包里塞了暖宝宝。
此刻那片未拆封的温暖,正在挎包里发烫,烫得她心口血肉模糊。
远处救护车的蓝光扫过来,照亮林似锦唇角凝固的温柔,像极了小时候喝完药,等着她奖励糖果时的表情。
雨下得更大了。
林母把脸贴在女儿逐渐僵硬的颈窝,恍惚听见十七年前的夏夜,怀里的女婴发出第一声啼哭时,窗外也是这样的倾盆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