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临的指尖悬在钢琴键上方，迟迟没有落下。琴房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梧桐叶摩擦的声音。周野盘腿坐在钢琴旁的地板上，手里把玩着一个变调夹，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
"你打算盯着乐谱看到什么时候？"周野终于忍不住开口，"那堆小蝌蚪又不会突然变成青蛙跳走。"
齐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三天了，他们一直在排练这首齐临原创的钢琴与吉他二重奏，但进展缓慢得令人发狂。周野拒绝严格按照乐谱演奏，总爱在间奏部分加入自己的即兴改编；而齐临则坚持每个音符都必须精确到位。
"如果你能按照我写的谱子来弹，"齐临尽量保持语气平稳，"我们早就完成这段了。"
周野一跃而起，吉他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嗡鸣。"音乐不是数学，老兄！"他走到齐临身边，身上带着阳光和廉价沐浴露混合的气息，"你不能把每个音符都关在笼子里。"
"而你不能把每个小节都变成自由发挥的游乐场。"齐临反驳，手指无意识地在琴键上敲出一串不连贯的音符，"这是有结构的作品，不是...不是街头卖艺。"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周野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琥珀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哦，我明白了。"周野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在你眼里，我永远只是个不入流的街头艺人，对吗？"
齐临张嘴想辩解，但周野已经转身走向窗边，背对着他。阳光透过他的黑色T恤，勾勒出瘦削却结实的轮廓。房间里只剩下周野手指敲击窗框的节奏声，一下，两下，像某种无声的抗议。
"我不是那个意思。"齐临最终说道，声音比他预想的要柔软，"只是...我需要一定的秩序。"
周野转过身，脸上的表情已经缓和："而我需要一点自由。"他走回钢琴旁，突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不如这样，我们做个交易——我老老实实按你的谱子练一天，作为交换，你今天晚上得跟我去一个地方。"
齐临警觉地看着他："什么地方？"
"秘密。"周野眨眨眼，"放心，不会卖掉你的施坦威。"
傍晚七点，齐临站在自己公寓楼下，生平第一次为着装犹豫不决。他最终选择了一件深蓝色衬衫和黑色休闲裤——不算太正式，但依然整齐得体。周野靠在一辆破旧的摩托车旁等他，看到齐临的打扮后吹了声口哨。
"哇，这是你的'伪装成普通人'套装吗？"周野笑着递给他一个头盔，"别担心，已经很接地气了。"
齐临接过头盔，上面贴满了各种乐队贴纸。"我们要去哪？"他问，声音从头盔里传出来显得闷闷的。
"信任之旅，记得吗？"周野跨上摩托车，示意齐临坐到他身后，"抓紧了，钢琴王子，可别半路掉下去。"
摩托车发动的一瞬间，齐临下意识地抓住了周野的腰。周野的身体温暖而结实，隔着薄薄的T恤能感受到他的肌肉随着动作微微绷紧。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齐临发现自己竟然在笑——他已经记不清上次这样毫无理由地微笑是什么时候了。
二十分钟后，他们停在了一个热闹的广场边上。夕阳刚刚西沉，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街头艺人和小摊贩。人群的嘈杂声、食物的香气和远处某个乐队的演奏声混在一起，形成一种混乱却充满生机的氛围。
"欢迎来到真实世界。"周野停好车，帮齐临取下头盔，"现在，轮到你了。"
齐临困惑地看着他："轮到我什么？"
"表演啊。"周野从摩托车后座取下一个背包，拿出——齐临倒吸一口气——一个折叠键盘，"我按你的规矩练了一天，现在你得按我的规矩来。街头表演初体验，专门为你准备的便携键盘。"
齐临盯着那个小键盘，仿佛那是一条毒蛇。"不，绝对不行。"
"为什么？怕弹错了被人笑话？"周野歪着头看他，"还是怕...失控？"
那个词击中了齐临。是的，他害怕失控，害怕那种一切都无法精确计算的感觉。从小到大，音乐对他而言就是一系列可以掌握的规则和技术，是可预测的、安全的。而眼前这个嘈杂的广场，这些陌生的面孔，周野眼中闪烁的挑战——全都不可预测。
"我做不到。"他低声说。
周野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温柔。"齐临，"他很少直接叫他的名字，"音乐不是关于完美，而是关于连接。"他指了指广场上的人群，"看看他们，没有人会评判你的技术，他们只想感受一些真实的东西。"
在周野的坚持下，齐临最终妥协了。他们找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周野熟练地支起一个小音箱，连接好键盘。几个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齐临的手指开始发抖。
"嘿，"周野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就弹你最喜欢的曲子，当作只有你一个人在琴房里。"
齐临深吸一口气，手指落在键盘上。他选择了肖邦的《夜曲》，一首他闭着眼睛都能完美演绎的曲子。开始几个小节他弹得机械而生硬，但渐渐地，有什么东西开始改变。也许是夜晚的空气，也许是远处孩子的笑声，也许是周野站在他身边哼唱的调子——齐临发现自己弹得不一样了。他加入了一些微小的变奏，放慢了几个段落，让音符像月光一样流淌在广场上。
当他弹完最后一个音符，周围响起零星的掌声。几个路人停下来对他微笑，一个小女孩甚至往他们面前的琴盒里放了一枚硬币。齐临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在意那些不专业的掌声，反而感到一种奇特的满足。
"感觉如何？"周野问，眼睛在街灯下闪闪发亮。
齐临看着自己的双手："...不一样。"
周野大笑起来，那笑声像一串清脆的铃音。"这就是我想让你明白的！"他兴奋地说，"音乐是活的，齐临！它需要空气，需要空间，需要..."他指了指齐临的胸口，"需要从这里出来。"
回程的摩托车上，齐临主动环住了周野的腰。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城市夜晚特有的气息。他发现自己竟然在期待下一次的街头表演——这个念头让他既兴奋又恐惧。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的排练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齐临不再对周野的即兴发挥皱眉，而周野也认真记下齐临教的乐理知识。他们常常排练到深夜，琴房的灯光成为公寓楼里最后熄灭的一盏。
某个深夜，齐临正在修改乐谱，周野突然抱着吉他坐到他身边。
"听听这个。"他说，然后弹起了一段全新的旋律。
那音乐像一条蜿蜒的小溪，清澈而明亮，带着周野特有的自由奔放，却又隐含某种齐临能欣赏的精致结构。齐临惊讶地发现，这旋律完美地填补了他作品中一直缺少的那部分。
"这是...你写的？"齐临问。
周野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昨晚睡不着想的。用了你教我的那些和声理论..."他挠挠头，"怎么样？太业余了？"
齐临没有回答，而是直接走到钢琴前，弹奏起自己作品的主旋律，与周野的吉他声交织在一起。两种截然不同的音乐风格，却奇妙地和谐共鸣，像两条河流最终汇入同一片海洋。
演奏结束后，房间里一片寂静。周野的眼睛亮得惊人。
"天哪，"他轻声说，"这太..."
"完美。"齐临接上他的话，然后意外地发现自己笑了，一个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
周野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说："你应该多笑笑，齐临。你笑起来...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齐临感到一阵莫名的热度爬上脸颊，赶紧低头整理乐谱。"我们该休息了，"他说，"明天还有一整天的排练。"
但周野似乎不打算结束这个夜晚。"等等，"他跳起来，"我有个主意。"他翻出自己的手机，连接上琴房的小音箱，"你需要听听这个。"
音乐流淌而出——不是古典，不是民谣，而是齐临很少接触的电子摇滚。强烈的节奏像电流一样穿过房间，周野随着音乐轻轻摇摆，眼睛半闭，沉浸在旋律中。
"这是我最喜欢的乐队，"他在音乐声中大声说，"他们教会我音乐没有界限！"
齐临本想说自己不喜欢这种"噪音"，但看着周野沉醉的表情，他忍住了。渐渐地，他发现这音乐确实有种原始的感染力，特别是当周野跟着哼唱时，那种纯粹的快乐几乎具有传染性。
"怎么样？"一曲终了，周野期待地问。
齐临思考了一下："...很有活力。"
周野翻了个白眼："拜托，别像个乐评人一样说话。喜欢还是不喜欢？"
"我不确定，"齐临诚实地回答，"但...不讨厌。"
周野咧嘴笑了："进步很大啊，钢琴王子。"他又放了一首歌，"来，下一课：如何放松你高贵古典的身躯。"
在周野的"教导"下，齐临尝试着跟随节奏轻轻晃动身体——动作僵硬得像台生锈的机器人，惹得周野大笑不止。但渐渐地，齐临发现自己确实在放松，那些常年紧绷的肌肉似乎第一次学会了松弛。
凌晨三点，他们精疲力竭地倒在琴房的地板上，周围散落着乐谱、零食包装和空饮料瓶。周野仰面躺着，吉他放在胸前，突然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大学学的是会计，"他出人意料地说，"毕业后在银行工作了八个月，然后...辞职了。"
齐临转头看他："为什么？"
周野盯着天花板："有一天我加班到凌晨，站在公司落地窗前看日出，突然意识到...我的人生就像Excel表格一样规整而无聊。"他轻轻拨动琴弦，"第二天我就买了把吉他，开始在地铁站表演。"
齐临想象着西装革履的周野坐在银行里处理数字的样子，发现完全无法将那个形象与眼前这个自由不羁的音乐家联系起来。
"你父母...不反对吗？"齐临问，想起自己父亲对他音乐道路的强烈反对。
周野笑了："当然反对。我妈半年没跟我说话。"他的表情变得柔和，"但后来她来听我表演，看到台下有人因为我的音乐流泪...她就明白了。"
齐临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父亲一直认为音乐只是消遣，不是正经职业。"
"所以他把你培养成了完美无缺的演奏机器？"周野敏锐地问。
这个词再次刺痛了齐临。他坐起身，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击着复杂的节奏。"我五岁开始学琴，"他轻声说，"每天六小时，雷打不动。错一个音符，罚站一小时。"
周野也坐起来，静静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还爱音乐？"
这个问题让齐临愣住了。为什么？因为音乐是他唯一擅长的事？因为除了钢琴他一无所有？还是因为...在那些极少数时刻，当音符完美融合，他会感受到一种超越一切的纯粹快乐？
"我不知道，"他最终承认，"也许我...已经分不清了。"
周野的眼神变得异常温柔。"明天，"他说，"我们不做任何排练。我要带你去个地方。"
第二天下午，他们站在市立儿童医院的音乐治疗室外。透过玻璃窗，能看到里面几个孩子围在一架钢琴旁，一个年轻的女老师正在教他们用简单的乐器演奏。
"这是...？"齐临困惑地问。
"我每周三来做志愿者，"周野解释，"用音乐帮助那些生病的孩子。"他看向齐临，"想看看音乐最原始的力量吗？"
他们走进房间，孩子们立刻认出了周野，欢呼着围上来。"周老师！""今天弹什么呀？""我学会了上次那首歌！"
周野蹲下来与孩子们平视，一个个打招呼，然后指着齐临说："今天我有位特别的朋友一起来，他是世界上最棒的钢琴家之一哦。"
孩子们好奇的目光转向齐临，让他不自觉地绷直了背脊。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拉住他的手指："你真的会弹钢琴吗？能教我吗？"
齐临低头看着那只小小的、有些苍白的手，突然想起了五岁的自己，站在钢琴前够不到踏板的样子。他蹲下身，轻声说："当然可以。"
接下来的两小时，齐临和周野带着孩子们用各种简单的乐器创作音乐。没有规则，没有对错，只有纯粹的快乐。当一个患有癌症的小男孩用木琴即兴敲出一段旋律，齐临下意识地用钢琴将它发展成一首完整的小曲，周野则用吉他加入伴奏。孩子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齐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离开医院时，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齐临突然说："谢谢你。"
周野挑眉："为什么？"
"为了...提醒我。"齐临没有详细说明，但周野似乎理解了。他们沉默地走了一段路，肩膀偶尔相碰。
"下周三还来吗？"周野最终问道。
齐临点点头："嗯。"
周野笑了，那笑容比夕阳还要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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