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絮沾襟·初见似故人
段落一(起)
宣和三年三月十七,汴京城西的金明池畔,垂柳抽出嫩黄的新芽。十六岁的沈清歌提着杏色罗裙,小心翼翼地避开巡视的嬷嬷,躲进了临水假山的石洞里。她从袖中抽出一本边角卷起的《东坡乐府》,书页间还夹着几片干枯的梅花瓣。
"小姐,要是被老爷发现您又偷拿大少爷的书..."丫鬟芸儿守在洞口,紧张地绞着衣带。
"嘘——"沈清歌将食指抵在唇上,眼睛却亮得惊人,"父亲今日在礼部议事,母亲去大相国寺上香,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迫不及待地翻开书页,指尖停在《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那首词上。晨光透过石缝斑驳地落在泛黄的纸页上,将"十年生死两茫茫"那几个字映得忽明忽暗。沈清歌不自觉地轻声吟诵起来,声音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哀婉。
"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好一个'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突如其来的男声惊得沈清歌手一抖,珍贵的书册差点落入池中。她猛地转身,看见一个身着靛青色长衫的少年站在三步之外。晨风吹动他束发的素色飘带,腰间太学生的木牌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你、你是何人?"沈清歌慌忙将书藏在身后,脸颊烧得发烫。按照闺训,未出阁的女子不该与陌生男子交谈,更不该被撞见偷读男子诗词。
少年立即后退两步,郑重地行了个叉手礼:"在下陆明远,太学生。因前院诗会喧闹,特来园中寻个清净。惊扰小姐,实在罪过。"
沈清歌这才注意到他袖口沾着几点墨迹,指节处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她听说过这个名字——寒门出身却连夺太学月考魁首,去年科考因不肯贿赂考官而落第,在学子中传为美谈。
"原来是陆公子。"她微微颔首,心跳却莫名加快,"家常提起你,说你的《汴河赋》连官家都赞不绝口。"
陆明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令兄是..."
"沈家三郎,沈明轩。"沈清歌说完就后悔了,这等于自报家门。
"竟是沈编修的妹妹。"陆明远神色更加恭敬,目光却忍不住飘向她藏在身后的书册,"小姐也喜东坡词?"
池面忽然荡起涟漪,一阵风吹散了沈清歌鬓边的碎发。她犹豫片刻,终于将《东坡乐府》拿出来:"只是...偶尔读读消遣。"
书页哗啦啦翻动,又停在《江城子》那页。
陆明远的目光落在纸上,轻声道:"这首词,写的是生死相隔却刻骨铭心的思念。"
"陆公子相信..."沈清歌咬了咬唇,"相信人死后还有魂魄吗?"
这个逾矩的问题让空气骤然凝固。芸儿在洞口倒吸一口冷气,就连池边的柳莺都停止了啼叫。
段落二(承)
陆明远没有立即回答。他望向波光粼粼的池面,眉宇间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三年前家母病逝,"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头七那夜,我伏在案上睡着了,梦见她站在窗前为我研墨,就像生前每次我夜读时那样。"
一片柳絮落在沈清歌的睫毛上,她忘了拂去。
"醒来时,砚台里的墨确实是新磨的。"陆明远转头看她,目光清澈,"所以我相信,有些牵挂能穿越生死。"
沈清歌心头微颤。她昨夜刚做过类似的梦——梦见自己穿着从没见过的异族服饰,站在漫天飞雪中等待一个模糊的身影。
"小姐!"芸儿突然压低声音惊呼,"周嬷嬷往这边来了!"
沈清歌脸色骤变。若是被父亲派来的教引嬷嬷发现她与外男交谈,后果不堪设想。她慌乱中将《东坡乐府》塞给陆明远:"拜托公子..."
陆明远会意,迅速将书藏入袖中,指了指假山另一侧的小径:"那边通向听雨轩,小姐可假装去赏海棠。"
脚步声越来越近,沈清歌拉起芸儿就要离开,却听见陆明远低声道:"明日辰时,书会送回沈府角门。"
她没有回头,只微微颔首,提着裙摆匆匆离去。身后传来周嬷嬷狐疑的询问声:"这位公子,可曾见到我家小姐?"
"方才确有一位姑娘往海棠林去了。"陆明远的声音不卑不亢。
沈清歌躲在转角处,看见陆明远行礼时,一片柳絮落在他肩头。不知为何,这个画面让她眼眶发热。
段落三(转)
当夜,沈清歌辗转难眠。月光透过纱窗,在绣床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她轻抚着枕畔另一本《漱玉词》,想起白日里那个站在柳絮纷飞中的少年。
"不思量,自难忘..."她喃喃自语,忽然发现这句词在舌尖辗转时,竟带着说不清的熟悉感,仿佛曾在某个遥远的时空中反复吟诵过。
窗外传来打更声,沈清歌悄悄起身,从妆奁底层取出一沓花笺。这些都是她偷偷写的小令,从未示人。她挑出一张墨迹最新的,上面写着:
"金明池水三千顷,不及柳絮沾衣情..."
这是她上巳节踏青归来写下的,当时并不明白为何要写"柳絮沾衣",直到今日。
"小姐?"芸儿揉着眼睛从外间进来,"您怎么还没睡?"
沈清歌匆忙藏起花笺:"芸儿,明日早些唤我起身。"
"您要去角门取书?"芸儿瞪大眼睛,"太危险了!"
"就说是去摘晨露煮茶。"沈清歌眼中闪着坚定的光,"父亲向来赞赏风雅之事。"
芸儿还想劝阻,忽听窗外"嗒"的一声轻响。主仆二人屏息静气,只见一片薄如蝉翼的纸从窗缝飘入,落在青砖地上。
沈清歌拾起来,是一张裁剪精巧的柳叶笺,上面用俊逸的行书书写着:
"夜读东坡忆相逢,柳絮词中识惊鸿。若问相思何所以,一池春水一帘风。"
没有署名,但她知道是谁。芸儿倒吸一口气:"这陆公子好大的胆子!"
沈清歌却将柳叶笺贴在胸口,笑得像偷到糖的孩子。她快步走到书案前,研墨提笔,在花笺背面写下:
"偶得妙句藏锦帕,怕人寻问咽泪装。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下正梳妆。"
写到最后两句时,她的手突然颤抖起来。这分明是白日里那首《江城子》里的句子,可笔尖却像有自己的意识般自动续写下去: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料得..."
一滴墨晕染了纸笺。沈清歌怔住,她从未读过这首词的后半阙。
段落四(合)
次日拂晓,沈清歌借口采集晨露,带着芸儿来到角门。晨雾中,一个布包静静放在石阶上。她打开一看,除了《东坡乐府》外,还有一卷手抄的《陶渊明集》,书页间夹着几片风干的柳叶。
"小姐快看!"芸儿突然指着书册惊呼。
沈清歌翻开扉页,发现原本空白处多了一行小字:"今夜三更,听雨轩西窗下。"
她的心跳如擂鼓,这邀约大胆得近乎荒唐。正要合书,忽见自己昨日写的那张花笺竟也被夹在书中,只是背面多了一行陌生的字迹: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沈清歌手指一颤,花笺飘落在地。这诗句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记忆深处的某道闸门。她眼前闪过无数碎片般的画面:雪地里染血的梅花、战火中的城楼、穿着奇怪服饰的自己...最后定格在一座刻着古怪符文的石碑前。
"小姐?您脸色好苍白!"芸儿慌忙扶住她。
沈清歌弯腰拾起花笺,发现背面还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两个交错的圆环,中间点缀着七颗星辰。
"我见过这个..."她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在梦里..."
角门突然被叩响,三长两短。沈清歌还未回过神,一张字条从门缝塞了进来。芸儿捡起一看,吓得面无人色:"是蔡府的人!他们送帖子,说...说蔡相公要为五公子求娶小姐!"
沈清歌耳边嗡的一声。蔡京是当朝宰相,他的孙子蔡攸是有名的纨绔,去年才逼死了一个歌姬。
晨雾突然变得刺骨寒冷。她攥紧手中的书卷,那行"今夜三更"的字迹在朝阳下渐渐模糊,仿佛正被无形的火焰灼烧。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