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装进场那日,秋日的阳光格外眷顾"星途"总部的顶层休息室。通透的落地玻璃将充沛的天光毫无保留地引入,将整个空间浸润在蜂蜜般温润、醇厚的光线里。空气中漂浮着新家具特有的皮革与木材的清淡气味,混合着窗外飘来的、雨后初霁的草木清香。
尚诗妍正蹲在刚刚安装完毕的浅木色嵌入式书架旁,仔细地将一册册精装艺术书籍分门别类。她的指尖抚过那些或光滑或带有细微纹理的书脊,像是在为这个崭新的空间注入灵魂。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伴随着君珩带着难以抑制的惊喜的声音:“诗妍,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她闻声回头,逆着光,看见君珩正从一只看似普通的硬纸板搬运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蒙着素净白布的、修长的物件。那形状轮廓,隐隐勾起了她心底某种熟悉的预感。白布被轻轻掀开的瞬间,时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拨回了七年前——那是一把原木色的民谣吉他,琴箱因常年使用而被摩挲得温润如玉,光泽内敛。最让她心头一颤的,是琴箱侧板靠近背带钉处,那道浅褐色的、月牙状的磕碰痕迹,其形状、位置,都与她记忆中画室暖气片旁倚靠着的那把,分毫不差。
“我…托人找了很久,”君珩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如梦初幻的、难以置信的喜悦,他凝视着手中的吉他,眼神温柔得像是在看一位失而复得的故人,“几乎翻遍了所有可能存放旧物的仓库。没想到,是公司行政部在进行老校区资产清点时,无意中从一间废弃器材室的角落里发现了它,混在一堆旧画架和石膏像中间。”
尚诗妍站起身,一步步走近,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抚过光滑的琴身。那些被岁月和无数次练习打磨得无比温润的木纹,像是一道道通往过去的密道,瞬间将她带回了高三那个格外寒冷的、飘着细雪的午后。
记忆的画卷徐徐展开。那天的画室,老旧的暖气片彻底罢了工,刺骨的寒气如同狡猾的蛇,不断从窗缝门隙里钻进来。她冻得手指僵硬,几乎握不住画笔,只好放弃练习,抱着自己那把冰冷的吉他,蜷缩在窗边唯一一小片有微弱阳光的地方,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暖意。窗外,雪花无声地、绵密地飘落,将世界装点成一片静谧的银白。她无意识地、断断续续地拨动着冰凉的琴弦,生涩的《晴天》前奏在清冷得能看见呵出白气的空气里,孤单地、时断时续地响起。
刚磕磕绊绊地弹到副歌部分,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门轴转动的响动。她愕然回头,竟看见君珩不知何时站在了画室门口。他穿着深蓝色的羽绒服,肩头、发梢都落着还未融化的、细碎的雪花,长长的睫毛上也沾染着几颗晶莹的雪粒,仿佛刚从一个纯白的童话世界里走来。他手里提着两杯印着可爱logo的奶茶,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袅袅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成一小团一小团温暖的白雾。
“原来……你会弹吉他?”那时的君珩,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惊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的笑意。他走上前,将其中一杯温热的奶茶不由分说地塞进她冰凉的手里,指尖相触的瞬间,带来一股真实的暖流。“我一直以为,在这个画室里,‘不务正业’的只有我一个。”那个被雪花和寂静包裹的下午,他们谁也没有再拿起画笔。她抱着吉他,他则随意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偶尔在她按错和弦时,用他那修长的、更适合握画笔的手指,轻轻点一下琴弦的位置。简单的吉他旋律在空旷的画室里轻轻回荡,混合着奶茶的甜香。他们聊着各自喜欢的音乐,从周杰伦谈到古典乐,从摇滚谈到民谣,直到窗外的雪渐渐变小,夕阳的金色光芒穿透云层,将两个人靠得很近的影子,温柔地、长长地重叠在铺满素描稿和颜料痕迹的木质桌面上。
“想……再弹一首吗?”君珩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像一根柔软的丝线,将尚诗妍从那段遥远而清晰的回忆中轻轻拉回现实。她抬起眼,望进他盛满暖阳和期待的眼眸,轻轻点了点头。她接过那把承载了太多记忆的吉他,怀抱的姿势依然熟稔,仿佛中间流逝的七年光阴从未存在过。她在窗边那张新置的、铺着浅灰色亚麻坐垫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当微凉的指尖触碰到那六根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琴弦时,往日的记忆如解冻的春潮,汹涌地漫上心头。她轻轻拨动琴弦,调试了几个音,《晴天》那熟悉而温柔的旋律,便如同有了自己的生命般,在这间充满阳光的崭新空间里自然而然地流淌开来。而君珩,就那样随意地坐在她对面的柔软地毯上,背靠着崭新的书架,目光专注地、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那眼神深邃而温暖,与多年前那个雪花纷飞的午后,如出一辙。
弹到那段熟悉的间奏时,尚诗妍的指尖忽然在琴弦上停了下来,旋律戛然而止。她微微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部分表情,只有轻柔的声音在安静的空气里缓缓漾开:“其实……从那天之后,”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不愿惊扰此刻空气中流淌的某种微妙情愫,“我每天都会提前半小时,甚至更早到画室……偷偷练习吉他。心里……总是希望能有一天,可以完整地、不出错地把这首《晴天》弹给你听。”
君珩闻言,微微一怔,眼底迅速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讶异,有了然,更有深沉的感动。随即,他的唇角无法抑制地漾开一抹极其温柔的、了然的弧度:“我知道。”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揭开珍藏秘密的郑重,“有一次,我猜到你可能会在,也特意比平时早到了很多。走到画室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是《晴天》的旋律。我就那样……一直站在门外,隔着那扇旧木门,安安静静地听完了整首练习。”他站起身,走到沙发边,半蹲下来,指尖极其轻柔地抚过吉他侧板上那道熟悉的磕痕,仿佛在触摸那段他未曾参与却始终惦念的时光,“后来……我总是故意在放学后,把我的吉他放在你画架旁边,那个你一进门就很容易看见的地方。心里……其实一直隐隐期待着,某一天,能再听你为我弹一次,完整的一次。”
午后的阳光愈发倾斜,透过精致的百叶窗,在光洁的木质地板和复古的吉他琴身上,投下一道道平行的、斑驳跳跃的光影,也将两个人靠近的身影,温柔地、紧密地重叠在一起,仿佛他们本就该是一个完整的整体。尚诗妍抬起头,眼底有着水光浮动,唇角却弯起了释然而明媚的弧度。她低下头,指尖重新、更加坚定地抚上琴弦。这一次流泻出的《晴天》旋律,比刚才更多了几分缠绵的温柔,几分失而复得的珍重,每一个音符都仿佛被阳光浸透,带着温度。
君珩倚在沙发宽大的扶手上,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低垂的侧脸和跳跃的指尖。他轻声地、近乎耳语般地跟着熟悉的旋律哼唱起来,低沉的嗓音与清脆的吉他声交织缠绕,和谐得仿佛早已练习过千百遍。空气中,新家具的气味似乎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幻觉般的、熟悉而又遥远的松节油的清香,与此刻满室的阳光奇妙地交织、融合在一起,将长达七年的等待、错过与无声的遗憾,都悄然酿成了此刻眼前人、耳边声的圆满。
午后的光晕如同流动的蜜糖,在他们周围缓缓地、温暖地流动着。完整的吉他旋律在这间倾注了彼此心血与回忆的崭新空间里悠然回荡,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地落在它该在的位置上,像是时光这位最高明的作曲家,终于慈悲地、慷慨地补全了那段搁置已久、未曾完稿的青春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