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那扇嵌着磨砂玻璃的橡木门,黄铜风铃在头顶悠悠响起,一连三声,清越绵长。君珩在门口驻足,这声音像一把钥匙,轻轻旋开了记忆的锁——七年前,校门口那家总飘着旧纸与油墨味的书店,门上也挂着这样一串风铃。音色、韵律,乃至回声消散的速度,竟都如此相似,仿佛时光在此处打了个温柔的结。
目光掠过重新粉刷过的墙壁和更换的灯具,最后落在那扇熟悉的临窗位置。尚诗妍已经在那里,午后阳光被百叶窗梳理成平行的光带,流淌在她侧脸与肩头,映得细微的绒毛也清晰可见。见他进来,她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划,算是招呼。
“这家店翻新过两次了,”她的声音将他打量环境的视线拉回,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面前的桌面,“灯换过,墙漆过,椅子也添了新款式。倒是这几张老桌子,老板一直舍不得扔,固执地留着。”
君珩在她对面坐下,手掌平铺在温润的木面上。桌角的漆色已被岁月磨淡,边缘处有几道深刻的划痕,像是某个急躁的客人留下的印记,更多的,则是无数杯碟、无数次擦拭留下的细小纹路。他的指尖循着一段蜿蜒的木纹缓缓移动,思绪却飘向了那个被梧桐叶染绿的春天午后。
也是在这个位置,尚诗妍将一本厚重如砖的《艺术的故事》推到他面前。书页间除了陈旧纸香,还缠绕着一缕极淡的松节油气味,仿佛刚从哪个画室的窗台被带来,沾染着阳光与颜料未干的气息。他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一页页翻过,直到指尖触到最后一页那异样的厚度——一张对折的速写纸悄然躺在那里。
展开的瞬间,他的呼吸微微一滞。纸上是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围裙,对着画布蹙眉凝神,连笔尖那一点未来得及调匀的橘色颜料都被捕捉得一丝不差。那一刻,画室里独有的松节油气味、窗外骤然响起的初夏蝉鸣、以及自己胸腔里失了节奏的心跳声,交织成一片前所未有的喧嚣。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小心地将速写依原样折好,放回书页深处。然后,翻到扉页,从笔袋里抽出最细的HB铅笔,在右下角那片纯净的留白处,用轻得几乎看不清的笔触,画下了一个小小的、轮廓简洁的吉他。
“在想什么?”尚诗妍的声音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他沉浸的回忆水面。一杯氤氲着热气的可可被推到他面前,浓稠的奶泡沿着杯壁缓缓晃动。
他抬起眼,发现她正低头翻看他带来的那本厚重的软装面料样品册。她的目光专注,手指停留在一块浅灰色的亚麻布料上,轻轻摩挲着其略显粗粝的纹理:“这个材质……触感很特别。让我想起你以前画画时,总穿在身上的那条围裙。”
他的心像是被这轻柔的话语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那些他以为早已被奔涌的时光流水冲刷殆尽、沉入遗忘河底的细沙——那条被颜料染得五彩斑斓最终却褪成一片混沌的围裙,他调色时总是下意识先伸手去拿那管钴蓝的习惯,甚至是他画累了靠在窗边,望着窗外梧桐叶出神时微微佝偻的背影……原来所有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都未曾被她遗失。
“那本书,”君珩终于轻声开口,声线比平时更柔和几分,带着一点陷入回忆的沙哑,“我看到了……夹在最后一页的那张画。”
尚诗妍正在翻动样品册页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细碎的影子。“是吗。”她应道,目光仍固执地停留在那些色彩与纹理各异的布料上,仿佛能从中读出什么玄机。然而,那悄然爬上她耳廓的、淡淡的粉色,却泄露了不同于语气的秘密。“那么,”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扉页右下角的那个吉他,很小很小的那个……我也看到了。”
午后的阳光愈发西斜,光线变得醇厚而温暖,像融化的蜂蜜,慢悠悠地流淌在摊开于两人之间的设计图纸上,将那些冷静的线条也染上了几分柔情。君珩拿起手边的绘图笔,笔尖在纸张边缘的留白处悬停片刻,然后流畅地勾勒起来。一个简练却神形兼备的小小吉他图案渐渐浮现。尚诗妍静静看着,唇角难以抑制地、一点点向上弯起,形成一个清浅而真实的弧度。她也伸手拿起自己的笔,俯身过去,在那吉他的旁边,极其认真地添上了一个低着头、正专注地在调色盘上调试颜色的侧影,那发梢的弧度,依稀是少年时的他。
“下周三,最后一批软装家具和布料会进场,”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不愿惊扰图纸上那两个刚刚相依的简笔画,“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君珩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吉他与侧影之上,仿佛在阅读一幅藏有深意的古老地图。许久,他才抬起头,目光迎上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的眼眸。
“好。”
窗外的梧桐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筛落一地细碎的光斑。门楣上的风铃恰在此时,又被一位离店的客人碰响,叮咚一声,清脆短促,像是在为这个跨越了漫长时光终于抵达的约定,轻轻打下一个认可的节拍。尚诗妍端起微凉的咖啡抿了一口,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君珩放在图纸边缘的手指——那几根修长的、曾经坚定地握着画笔、指甲缝里总会残留些许洗不净的颜料痕迹的手指,此刻正无意识地、极轻极缓地,在纸面上敲击着某个节拍。那节奏,依稀是当年他抱着木吉他,为她弹唱过的那首校园民谣的副歌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