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江南大学操场,空气湿漉漉地沉坠着,吸饱了水分的青草气息混着塑胶跑道被烈日烘烤后残余的焦味,一股脑儿往鼻腔里钻。
天上铅灰色的云层懒懒散开几道缝隙,吝啬地漏下几缕稀薄阳光,无力地涂抹在跑道上积着的大小水洼上,映出些破碎模糊的光斑。
远处篮球场传来单调而空洞的“砰砰”声,一下,又一下,敲在空旷里。
江玲雪喘着气,脚步沉重地踏在湿滑的塑胶跑道上,每一次落脚都带着令人心惊的粘滞感。
汗水早已浸透了军训迷彩短袖的后背,紧紧贴住皮肤,带来一阵阵黏腻的不适。
她双眼死死钉在右手紧攥的手机屏幕上——那个该死的跑步软件,数字正以一种令人焦躁的缓慢速度向上跳动:1.83km。
“快点…再快点……”她无声地催促着,喉咙干得发紧,像被砂纸磨过。
任务还剩最后一点,可双腿灌了铅似的,每一次抬起都耗尽了力气。
视线在模糊的屏幕和脚下泛着水光的跑道间仓促切换。该死的校园跑,该死的强制打卡!
就在这心神分散的一刹那,右脚鞋底猛地蹭上一块被雨水浸润得格外光滑的塑胶凸起,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摩擦声。
江玲雪甚至来不及惊呼,身体便彻底失去了控制,整个人像被一股无形的蛮力狠狠向前、向下掼去。
“砰!”
沉闷的撞击声敲碎了操场的空旷。
她结结实实扑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下巴重重磕了一下,嘴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腥甜。
膝盖和手肘处传来尖锐的刺痛,火辣辣地烧着。冰冷的泥水透过薄薄的迷彩服,迅速渗入皮肤,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嘶……”她抽着冷气,狼狈地撑起上半身。
低头一看,左膝盖的裤料擦破了一大块,底下露出的皮肤一片狼藉,混合着泥浆和细小的血珠,正迅速红肿起来。
右肘的布料也磨开了口子,火辣辣的痛感清晰无比。
手机摔在几步外,屏幕朝下,沾满了泥水,不知死活。
完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绝望和疼痛就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
视线里,一双沾着些许泥点和湿痕的黑色跑鞋停在了她面前。
鞋子的主人似乎刚刚结束奔跑,鞋带系得一丝不苟。
江玲雪下意识顺着那修长的腿向上望去——深灰色的运动裤,一件简单的白色棉质短袖T恤,布料被汗水浸透,贴在宽阔的肩背和胸膛上,勾勒出流畅而蕴含力量的线条。
再往上,撞进一双眼睛里。
那眼睛像沉在深潭里的墨玉,平静,却带着一种专注的审视,正静静地看着她此刻的狼狈。
汗水沿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滚落,滴在T恤领口,晕开一小片深色。他微喘着气,胸膛起伏,额前几缕湿透的黑发凌乱地贴在皮肤上,更衬得他眉骨清晰,鼻梁挺直。
江玲雪只觉得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窘迫感铺天盖地。
她慌忙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想把自己撑起来,膝盖却传来一阵钻心的锐痛,让她瞬间卸了力,又跌坐回去。
“别动。”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操场上那点微弱的嘈杂。带着刚剧烈运动后的微哑,像粗糙的砂纸轻轻擦过。
江玲雪的动作僵住了,手指无措地抠着身下湿冷的塑胶粒。
他蹲了下来。这个动作让他一下子靠得很近,江玲雪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干净又混合着剧烈运动后特有气息的味道,一种蓬勃的、带着体温的汗味,并不难闻,反而有种奇异的张力。
他蹲下的高度恰好与她狼狈坐在地上的视线齐平,那双沉静的眼睛离得更近了些,里面的关切清晰可见,没有嘲笑,也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
“没事吧?”他问,目光扫过她破掉的裤子和膝盖上那片刺眼的擦伤,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蹙了一下。
江玲雪喉咙发紧,只能摇摇头,又点点头,窘迫得一个字也吐不出。
他伸出右手,停在她面前。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有力,掌心朝上,带着运动后的潮红,纹路清晰可见,上面还覆着一层薄薄的汗。
“不嫌弃的话,”他看着她的眼睛,语气自然得像在谈论天气,“可以扶一下我。”
江玲雪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的眼神太坦荡,太直接,反而让她那点羞赧无处遁形。
她迟疑着,目光在他汗湿的手掌和自己沾满泥污的手之间游移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自己那只稍微干净些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指尖带着试探地,搭在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很烫,比她想象中还要烫。那层薄汗带来一种奇异的粘着力,像某种无声的承诺,牢牢地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
一股温暖而稳定的力量瞬间从交握处传来,稳稳地将她从湿冷的地上拉起。他的手臂肌肉线条在拉扯中绷紧,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站起身的瞬间,膝盖的刺痛让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晃了晃。
“小心。”他低声道,握着她的那只手立刻收紧了些,另一只手也迅速、却极有分寸地虚扶了一下她的上臂外侧,隔着湿透的迷彩布料,传递过来一种可靠的支撑感。
他靠得很近,近到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散发的热度和沉稳的呼吸拂过额前碎发的微痒。
“膝盖伤到了?”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片刺目的伤口上。
江玲雪咬着下唇,点了点头,痛楚让她说不出话。
“得去医务室。”他语气笃定,随即目光转向几步外那个沾满泥水的手机,屏幕朝下,生死不明。“等我一下。”
他松开她的手,几步走过去,弯腰捡起她的手机,动作利落。
他用自己T恤下摆干净的内侧仔细擦拭掉屏幕和背壳上大块的泥水,屏幕奇迹般地亮了起来,显示出暂停的跑步界面。
他指尖在屏幕上点了点,退出了那个万恶的跑步软件,然后才将手机递还给她。
“还好,没摔坏。”他说。
江玲雪接过还带着他掌心温度和淡淡汗意的手机,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低声道:“谢谢。”
“能走吗?”他问,目光落在她受伤的膝盖上。
江玲雪尝试着迈了一小步,膝盖的刺痛让她眉头瞬间拧紧,身体又是一歪。
他立刻伸出手臂,这次没有犹豫,稳稳地托住了她的手肘下方,让她的小臂可以借力搭在他坚实的前臂上。
“慢点,别急。”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沉稳得像一道屏障,隔绝了周遭的一切,“靠着我点。”
江南大学校医院那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浓得有些呛人。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日光灯管发出低微的嗡鸣。
校医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阿姨,动作麻利地处理着江玲雪膝盖上的伤口。
沾着冰凉碘伏的棉签触碰到翻卷的皮肉边缘时,尖锐的刺痛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同时扎了进去。
江玲雪身体猛地一颤,不受控制地倒抽一口冷气,膝盖反射性地就想往回缩。
“嘶——”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点狼狈的哭腔。
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存在感却异常强烈的夏江,几乎在她抽气的同一刻,目光从墙上的健康宣传海报上移开,精准地落在她因疼痛而皱成一团的脸上。
他原本抄在运动裤口袋里的手也拿了出来,似乎想做什么,最终只是微微握了一下拳,又松开了。
他的视线在她膝盖那片狰狞的擦伤和校医熟练的动作之间停留了几秒,眉头似乎又蹙紧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沉静。
“小姑娘,忍忍啊,马上就好。”校医阿姨手上的力道放轻了些,语气温和地安抚着,又利落地换了根棉签。
冰凉的碘伏再次覆盖上来,刺痛感依旧鲜明。江玲雪死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放松身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旁边沉默的身影。
他站得笔直,像一棵挺拔的树,白色T恤下透出的肩线带着一种沉静的张力。她忽然觉得脸颊又开始发烫,为刚才那声丢脸的抽气。
就在这时,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校医翻找纱布的窸窣声。
“你是…xx班的江玲雪?”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带着一种确认的意味。
江玲雪猛地一怔,疼痛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冻结了一瞬。她抬起头,惊愕地看向他,撞进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眸里。他怎么知道?
“你…认识我?”她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困惑和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她飞快地在脑中搜索,军训?迎新会?某个匆匆擦肩而过的瞬间?毫无头绪。
眼前这张棱角分明、带着运动后特有生命力的脸,她确信自己从未见过。否则,不可能忘记。
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几乎难以捕捉的弧度,快得像错觉。他并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转向校医阿姨正用纱布覆盖她膝盖的动作,沉默了几秒钟。
就在江玲雪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低缓了一些,像在陈述一个沉淀已久的记忆碎片。
“新生代表发言那天,”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专注,“你说,要征服江南大学所有的跑道。”
校医阿姨正低头给纱布边缘贴上胶布,动作依旧麻利。
江玲雪却像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整个人都僵住了。
新生代表发言?那已经是快一个月前的事了!
礼堂里黑压压的人头,刺眼的聚光灯打在脸上,麦克风细微的电流声嗡嗡作响……
她确实站在台上,在紧张到几乎窒息的心跳声里,对着台下无数模糊的面孔,说过那样一句带着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豪言壮语。那句话后来还被系里的同学私下调侃过好几次。
他竟然记得?记得那么清楚?记得她随口说出的、连她自己都快遗忘的宣言?
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从心脏泵出,汹涌地冲向双耳。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耳廓像被点燃的炭火,烫得惊人。
脸颊也迅速烧了起来,热度一路蔓延到脖颈。她下意识地垂下眼睫,盯着校医阿姨按在自己膝盖纱布上的手指,那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浓了,浓得让她有点晕眩。
刚才摔倒的狼狈、膝盖的疼痛、满身的泥水……在这一刻,都奇异地被一种更汹涌、更陌生的情绪冲淡了。
原来,在某个她不记得的瞬间,在那片模糊的人海里,有这样一双沉静的眼睛,曾专注地看过她。并且,记住了。
空气仿佛凝滞了,只剩下校医撕扯医用胶布时“刺啦”的轻响。膝盖上的伤口已经被妥帖地包扎好,白色的纱布覆盖了那片狼狈。
夏江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脸上,那墨玉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无声地沉淀下来,比刚才更沉静,却又似乎多了一点难以言喻的温度。他看着江玲雪烧红的耳尖和低垂的、微微颤动的睫毛。
“以后跑步,”他忽然开口,打破了这微妙的寂静。声音不高,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清晰地在消毒水味浓重的空气里漾开。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着词句,目光也随之移开,落在校医刚刚处理完的、覆盖着白色纱布的膝盖上。
“可以叫我。”
江玲雪倏地抬起头,撞上他的视线。那双眼睛坦荡地迎着她,没有躲闪,只有一片沉静的笃定。
他接着补充,语气很自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两个人,总不容易摔。”
校医阿姨这时正好收拾完器具,闻言抬起头,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脸上露出一个过来人特有的、了然又温和的笑意:“小伙子说得对!运动嘛,有个伴儿安全!”
那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小小的诊疗室里回荡。江玲雪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捏紧了身下冰凉的检查床边缘。
膝盖被纱布包裹着,伤口在药力的作用下,那火辣辣的痛感似乎真的开始一点点退潮,被一种陌生的、温热的麻痒取代。那热度,丝丝缕缕,仿佛顺着血液,悄悄爬满了四肢百骸。
她再次看向他。他站在离病床一步之遥的地方,窗缝里漏进的光线勾勒着他挺拔的轮廓,额前微湿的碎发被风吹起几缕,拂过高高的眉骨。
那双沉静的眼眸里,映着一点窗外的微光,也映着她此刻有些怔忡的影子。
操场上湿润的青草气息,塑胶跑道的焦味,摔下去时下巴磕到的泥土腥甜,医务室呛人的消毒水……
所有杂乱的气息和感觉,在这一刻,似乎都奇异地被另一种味道覆盖了。
那是他身上干净的混合着阳光与汗水的蓬勃气息,还有他掌心残留的、滚烫的薄汗味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夏天的生命力。
这气息无声地弥漫开,像一张温热的网,将她轻轻拢住。
她看着夏江被风吹起的衣角,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弄了一下,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