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奕的手指还按在手机屏幕上,那行"茉莉花开了"的字迹像是烙进了皮肤。阳台栏杆硌得腰窝发疼,她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兔子玩偶,发现毛茸茸的肚子上沾着片茉莉花瓣。白生生的花瓣边缘卷曲泛黄,像是从某个遥远的地方飘来的信笺。
保温桶滚到脚边,梅子酒混着冰糖的甜香在夜风里弥散。这味道和化疗科走廊的消毒水味惊人相似,都是甜腻中裹着尖锐的刺。王奕突然想起去年冬天,沈梦瑶总把冰糖含在嘴里说这样能止咳。那时她化疗后牙龈溃烂,连吞口水都疼得皱眉。
手机又震动起来。这次是信息提示音,来自那个陌生号码。王奕盯着屏幕,看见一行字缓缓浮现:"记得去看楼下的茉莉,今年开得特别好。"落款时间是五分钟前。
她转身冲进宿舍,带翻了门口的废纸篓。病历本、CT片子、演唱会门票哗啦啦散了一地,像幅被打碎的拼图。《小王子》还摊在床头,照片里302病房的号码牌清晰可见。王奕的手指抚过照片边缘,突然注意到沈梦瑶身后那扇虚掩的门——门把手上挂着个褪色的红色中国结。
这个中国结此刻正挂在她的书桌抽屉把手上。去年实习结束时,护士长说302病房的病人托她保管。当时她接过时还开玩笑问要不要给病人送锦旗,护士长却欲言又止地说:"病人说你会明白的。"
窗外的风更大了,多肉植物的碎片被吹得叮当作响。王奕打开手机相册,快速翻找去年冬天的照片。第137张定格在某个清晨——她穿着护士服推着治疗车走过302病房,窗帘缝隙漏进一缕阳光,照在病床上隆起的被角。
那天早上她确实经过302。记得当时护士长特意叮嘱不要打扰病人,说昨晚化疗反应很重。她低头看了眼腕表,比现在早两个钟头。
手机又跳出一条信息:"今天是你值班吗?窗外的茉莉...真香啊。"发送时间显示是十分钟前。王奕猛地拉开抽屉,中国结下面压着个U盘,贴着张便签:"录音文件夹-第三天"。
插入手机的瞬间,一段沙哑的呼吸声传来。背景有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混着纸张翻动的窸窣。"奕奕,"沈梦瑶的声音像浸在冷水里,"你今天又穿那件蓝条纹护士服了吧?领口肯定又磨破了..."声音突然断了,传来剧烈的咳嗽声,接着是金属碰撞的闷响,"对不起...不该让你听到这个..."
王奕跪坐在地上,后背抵着床沿。兔子玩偶滚到腿边,独耳在月光下晃动。她想起大三暑假,两人挤在出租屋里看恐怖片。沈梦瑶吓得缩成一团,却还要逞强说"我才不怕"。最后是她把对方搂在怀里,用薄荷糖压住惊叫。
"昨天你在走廊经过三次,"录音继续,"第一次推着药车,第二次抱着病历本,第三次...就站在门口发呆。"沈梦瑶的喘息声更重了,"你为什么不进来?是不是觉得我配不上当你的闺蜜了?"
指甲掐进掌心的疼痛突然变得真实。王奕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抖得连手机都快握不住。去年冬天那些似是而非的记忆碎片开始重组:沈梦瑶总在深夜发来"早安";朋友圈定位永远在市中心;每次见面都说刚跟妈妈逛街回来...
她打开微信聊天记录,搜索框里输入"302"。第一条结果跳出来时,心脏猛地收缩——那是半年前的凌晨三点,沈梦瑶发来条语音,标注着"未读"。
点开播放键的瞬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王奕抬头,看见阳台外飘过一抹蓝色。不是窗帘,是戴着蓝色毛线帽的人影。那身影停在楼下花园,正站在302病房对应的窗下。
茉莉花丛在夜风里摇曳,白生生的花朵开得放肆。
"奕奕,"录音里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如果你看到这里,请替我去看看楼下的茉莉。它们...开了。"最后一句话带着气音,像是说话人把脸埋进了枕头,"我种的多肉...会不会也开花..."
王奕撞翻了木箱冲出门。兔子玩偶跌落在地,肚子里的消毒水味混着茉莉花香,在空荡荡的宿舍里久久不散。楼梯间的感应灯次第亮起,她的脚步声惊醒了整栋楼的寂静。
当她冲出宿舍楼时,月光正好漫过茉莉花丛。花瓣上的露珠映出银光,却不见了那抹蓝色身影。风掠过耳际,带来若有若无的哼唱声——正是电话里跑调的《星光》旋律。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新的信息提示。王奕低头,看见对话框里弹出237条"正在输入中..."的提示。最早的记录始于一年前的今天,最新的一条正在消失:"奕奕,我看到你了..."
远处传来救护车鸣笛,由近及远,像一道划破夜空的伤口。
王奕撞开宿舍铁门时,风卷着茉莉花瓣扑了她一脸。冰凉的露水黏在睫毛上,远处救护车鸣笛已经听不见了,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花园里的蓝帽子人影动了动,朝医院方向走去。那步伐迟缓,却带着某种决绝。王奕下意识迈步追去,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保温桶滚到了脚边,梅子酒在水泥地上洇出暗色痕迹。这味道让她想起去年冬天,沈梦瑶总说想喝她酿的梅子酒,可每次她拎过去都被护士长拦下。
“病人不能喝酒。”
“就一点点,加冰糖润喉……”
护士站的玻璃映出两个争执的身影。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沈梦瑶就已经在骗她了。化疗导致味觉退化,怎么可能还惦记着梅子酒的滋味?
茉莉花丛近在咫尺。月光像一层薄霜覆在花瓣上,那人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王奕蹲下身,指尖抚过花枝,忽然触到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纸张边缘有些泛黄,折痕处残留着干涸的胶水痕迹。
展开信纸的瞬间,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奕奕:
今天是你实习的第一天,我偷偷藏了护士站的便签纸写信。你推治疗车进来的时候,我故意把脸埋进被子里。你知道吗?看到你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条纹护士服,我的心跳快得像要蹦出来……”
王奕的眼泪砸在信纸上。她强迫自己继续读下去:
“医生说最多三个月。我不敢告诉你,怕你放下工作来看我。你总是这样,为了别人可以不顾一切……昨天你在走廊经过三次,都没敢进来。其实我很想你抱抱我,就像大三暑假看恐怖片那样……”
信纸背面还有字迹,却被大片水渍晕染模糊。王奕用手指轻轻摩挲那些凹凸不平的痕迹,像是触摸到了沈梦瑶最后的眼泪。
身后传来窸窣响动。她猛地回头,看见阳台栏杆上趴着一只灰扑扑的麻雀。鸟儿歪头看了她一眼,振翅飞进了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