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割出几道明亮的光斑。宿舍里还残留着隔夜的雨气，墙角那盆沈梦瑶养死三次的多肉植物耷拉着叶子，花盆边缘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王奕睁开眼时，天花板上的裂缝正对着她的瞳孔。这个角度她看了四年，以前总跟沈梦瑶开玩笑说这像条蜈蚣，现在却觉得那裂缝像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疤。她翻身坐起，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床单边缘——那是沈梦瑶睡过的位置，床单洗得发白，却好像还留着对方的体温。
深棕色木箱在晨光中沉默地蹲在书桌旁，像只守着秘密的老狗。王奕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过去时踢到了昨晚没来得及收拾的玻璃杯碎片，发出清脆的响声。她蹲下身，看到玻璃碴里混着几根长发，那是沈梦瑶的，她脱发越来越严重的那段时间，宿舍地上总能扫出一小团一小团的头发。
"对不起啊。"王奕对着空气轻声说，捡起最大的那块碎片。她想起沈梦瑶化疗后第一次回来，戴着顶粉色的毛线帽，笑嘻嘻地问她好不好看。当时自己还傻乎乎地说"像颗草莓"，完全没注意到帽子边缘露出的头皮。
木箱盖边缘沾着半片干枯的银杏叶，那是去年秋天两人在操场捡的。沈梦瑶说要做成书签，结果一直扔在箱子里忘了。王奕掀开盖子时，木头发出"咔"的一声脆响，惊得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最上面是件洗得发白的蓝白条纹T恤，领口磨出了毛边，那是沈梦瑶高中时的校服。王奕拿起来闻了闻，除了樟脑丸的味道，什么都没有。
她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叠好放在床上。沈梦瑶的几件演出服还套着防尘袋，那是她们参加校园十大歌手比赛时穿的。当时沈梦瑶唱破了音，两个人在后台抱头痛哭，最后反而拿到了"最佳台风奖"。王奕摸着那件亮闪闪的银色吊带裙，手指突然顿住——裙子口袋里鼓鼓囊囊的。
摸出来的是本精装版《小王子》，封面被水浸过，边角皱巴巴的。这本书是王奕送给沈梦瑶的十六岁生日礼物，扉页上还歪歪扭扭画着两个火柴人。她翻开书，哗啦一声，两张卡片从里面掉出来。一张是电影票根，《复仇者联盟4》的首映场，另一张是张演唱会门票。
王奕捡起来时手在抖。票根上的乐队名字刺得她眼睛疼——"追光者"，她们最喜欢的独立乐队。日期是去年冬月初六，周六。王奕突然想起那天自己特意买了荧光棒，还借了相机，结果……结果沈梦瑶说她妈突然来学校看她，去不了了。
"操。"王奕低声骂了句，把门票翻过来。背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笔画用力得几乎要划破纸："第三首歌《星光》是奕奕最喜欢的，副歌部分一定要录下来。她总说主唱像吴彦祖，如果有机会的话……"后面的字迹突然变得潦草，还晕着几个小黑点。
王奕的指甲掐进掌心。她想起来了，那天她一个人去了演唱会，全程没录像，还在朋友圈发了条阴阳怪气的动态："某人重色轻友，约会去了，留我独自看演唱会。"当时沈梦瑶评论了个哭泣的表情，还转了五百块钱红包，说"请大佬喝奶茶赔罪"。自己没收钱，但气消了大半，觉得是自己小题大做。
书页间还夹着什么东西，王奕伸手一摸，指尖触到光滑的纸片。抽出来一看，是张医院的缴费单，上面的名字是沈梦瑶，日期……正是演唱会那天。费用项目栏写着"紫杉醇化疗"，下面盖着医院红色的收费章，像个血印。
塑料文件夹从王奕手中滑落，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她看到了更多的检查报告，CT片子，还有一本病历本。最上面那张是胃镜检查结果，诊断意见那一行用红笔标着：胃腺癌IV期。日期是演唱会前三个月。
王奕跌坐在地上，后背重重撞在床架上，疼得她闷哼一声。她想起演唱会前一周，沈梦瑶确实瘦了好多，眼眶都凹进去了。当时自己捏着她胳膊说"你是不是又减肥不吃饭"，沈梦瑶只是笑笑，转开话题说"你的新包真好看"。还有那些深夜的咳嗽声，她说自己是过敏；脸色苍白，她说自己低血糖；吃不下东西，她说自己在减肥……
手机在书桌上震动起来，是闹钟。王奕像被烫到一样扑过去抓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日期——离沈梦瑶走的那天，已经过去七个月了。她手指颤抖着打开微信，翻到和沈梦瑶的聊天记录，找到演唱会那天的对话。
「现场人超级多！」19:35\
「哈哈哈那必须的」19:37\
「他们开始唱《星火》了！！！」20:15\
「可惜看不到你蹦迪的样子」20:16\
「等你回来请我吃火锅我就原谅你」20:20\
「没问题！」20:21
后面还有十几条语音，王奕一条都不敢点开。她划到朋友圈，点开沈梦瑶的头像——一个戴着红色圣诞帽的笑脸。往下翻，找到演唱会那天的朋友圈：九宫格照片，有美食、电影票根、还有张女生牵着狗的照片，配文是"跟妈妈逛街看电影，开心的一天～"。定位是市中心的商场。
王奕点开那张狗狗的照片，放大后能看到背景里的咖啡店招牌——那是学校附近的店，根本不在市中心。她又翻回聊天记录，突然发现沈梦瑶当天发的语音全都只有几秒，而且背景异常安静。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王奕冲进卫生间，趴在马桶边干呕起来。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泼脸，镜子里映出个眼睛红肿的女人，眼下的乌青深得像被人打了一拳。
"你这个傻子……"王奕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声音嘶哑，"你怎么就没发现呢？"
回到宿舍时，阳光已经移到了书桌中央。沈梦瑶的遗物散落在地板上，像摊开的伤口。王奕蹲下来慢慢收拾，指尖碰到个硬硬的东西——是演唱会门票夹着的另一张纸。她抽出来一看，是张医院的陪护证明，申请人是沈梦瑶的妈妈，日期是演唱会后第二天。备注栏里写着：患者化疗后反应剧烈，需家属24小时陪护。
王奕突然想起，演唱会后第二天她去找沈梦瑶，是她妈妈开的门。当时阿姨眼睛红红的，说沈梦瑶还在睡觉。自己在门口站了两分钟就走了，还跟同学吐槽说"瑶瑶妈妈真严格，不让我进去"。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陪护证明上，晕开一小团墨迹。王奕捂住脸，身体蜷缩成一团，像只受伤的小动物。她想起高三那年，两个人躲在教学楼后面偷偷抽烟，被教导主任抓到；想起大一开学，沈梦瑶帮她扛着四十斤的行李箱爬五楼；想起去年生日，沈梦瑶熬夜织的那条丑丑的围巾……那么多回忆，现在都变成了扎在心上的针。
"为什么不告诉我啊……"王奕哽咽着说，指甲深深掐进胳膊，"你把我当什么了啊……"
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窗外的阳光开始西斜，王奕才慢慢抬起头。她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收拾东西时，手指碰到个软软的东西——是沈梦瑶的兔子玩偶，耳朵掉了一只，那是两个人去游乐园时夹来的。她把兔子抱在怀里，玩偶肚子上还留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就在这时，她看到木箱最底层压着个米色信封，上面用清秀的字迹写着"第二天"。和第一封信一样的茉莉花香，在暮色中若有若无地飘散着。王奕拿起信封，指尖触到封口处凸起的字迹，突然意识到沈梦瑶在信里藏了什么东西。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远处的路灯次第亮起。王奕抱着兔子玩偶坐在地上，手里捏着那个米色信封，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箱子里还有三百多封信，不知道里面藏着多少她不知道的秘密，多少沈梦瑶一个人扛下的痛苦。
墙上的挂钟敲响了七下，清脆的钟声在寂静的宿舍里回荡。王奕深吸一口气，撕开封口。这次，里面除了浅蓝色信纸，还有一张小小的照片。她拿起来一看，照片上是两个笑得眯起眼睛的女孩，举着两张演唱会门票，背景是学校老旧的篮球场。
那是高中时的她们，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脸上带着傻乎乎的笑容。照片背面用红笔写着："说好要一起看遍所有演唱会的，谁都不许反悔。"
王奕把照片按在胸口，身体颤抖着，无声地哭了。夜色像潮水般涌进宿舍，将她吞没在无边的黑暗里。只有书桌上那盏台灯，还亮着微弱的光，照亮了信纸上第一行字：
"亲爱的王奕：今天是第二天。昨晚你又说梦话了，喊我的名字..."
王奕盯着信封上"第二天"三个字，突然想起第一封信结尾那句"你又说梦话了"。指尖触到封口处凸起的字迹时，茉莉花香陡然浓烈起来，像沈梦瑶站在面前把头发别到耳后的样子。
"原来你连信封都用香薰纸。"她抽了抽鼻子，指甲顺着信封口划开半道弧线。课桌抽屉里的薄荷糖滚出来两粒，包装被阳光晒得褪了色——高三晚自习沈梦瑶总含着这个压惊，说是比口香糖提神。
信纸展开时带着脆响，王奕的视线刚落在第一行字上，走廊突然传来脚步声。老式水泥地被踩得咚咚响，混着宿管阿姨推车的轱辘声。她条件反射地把信纸按在胸口，像高中时藏不及格的试卷。
脚步声在宿舍门口停住。"王奕同学在吗？"宿管阿姨的声音隔着门板发闷，"沈梦瑶的妈妈托我把这个给你。"
王奕慌忙把信纸塞进口袋，膝盖撞在床架上疼得钻心。她抓起兔子玩偶挡在散落的病历前，这才拧开门锁。宿管阿姨捧着个保温桶站在走廊里，鬓角沾着白花花的绒毛——是刚扫完柳絮回来。
"阿姨说这是瑶瑶去年冬天腌的梅子，特意给你留的。"保温桶把手缠着圈毛线，还是王奕初学钩针时的歪歪扭扭的成品。宿管阿姨絮絮叨叨地说着，"瑶瑶妈妈眼睛都哭肿了，说你们俩从小就好，比亲姐妹还亲......"
王奕盯着保温桶上的毛线缠得歪七扭八的疙瘩，喉咙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去年冬至她随口说想喝梅子酒，沈梦瑶就在阳台支了个玻璃罐，一层青梅一层冰糖码得整整齐齐。那时对方化疗掉光了头发，总戴着顶蓝色毛线帽，往罐子里撒糖时手抖得厉害，糖粒都落在了外面。
"瑶瑶说要等你毕业答辩完开封......"宿管阿姨还在说。王奕猛地低头，看见自己白T恤下摆沾着片干枯的银杏叶，不知什么时候从木箱里带出来的。
保温桶抱在怀里沉甸甸的。王奕关上门的瞬间，怀里的兔子玩偶突然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目光撞上箱底那叠没来得及整理的信——最上面那封露出小半张照片，两个穿校服的女孩举着烤肠，笑得门牙都露出来了。
阳台方向传来哗啦啦的响。王奕冲过去时，看见沈梦瑶种死三次的多肉正趴在窗台上，花盆裂了道缝，是刚才起风被吹落的。她伸手去接的刹那，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出"医院-化疗科"的字样时，王奕的指尖悬在接听键上方。这个号码半年前打过无数次，每次都是医生用沈梦瑶的手机通知她去缴费。最后那次通话结束后，手机就再也打不通了。
电话在第三声铃响时接通。那边传来沙沙的电流声，夹杂着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王奕握紧保温桶的指节泛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声音。
"喂？"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电流声突然清晰起来。王奕屏住呼吸，听见有人轻轻哼唱着旋律——是《星光》的副歌部分，跑调跑到天边，却和沈梦瑶高中时在浴室里唱的一模一样。
阳台的风又起来了，卷起地上的玻璃碎片叮叮当当作响。王奕看着多肉植物蔫巴巴的叶片沾着灰尘，突然想起沈梦瑶最后一次化疗回来，用棉签蘸着水一点点喂它的样子。
"你这个笨蛋。"她对着话筒说，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保温桶的毛线上，"养不活的东西就别勉强。"
哼唱声顿了一下，接着传来布料摩擦的轻响。王奕仿佛看见沈梦瑶坐在医院的白床上，把手机按在胸口，像每次偷偷给她打电话时那样警惕着护士。
"茉莉花开了。"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突然从听筒里飘出来，带着金属器械的冰凉感。王奕猛地站直身体，怀里的保温桶砰地撞在栏杆上，梅子酒混着冰糖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
电话突兀地挂断了。王奕盯着黑屏的手机，突然想起第一封信里写的"医院楼下的茉莉开得比去年好"。她冲到书桌前翻出那本《小王子》，哗哗地翻着书页，直到看见夹在最后一页的照片——
照片里沈梦瑶站在医院花园里，戴着那顶蓝色毛线帽，手里举着束白色茉莉花。背景里穿白大褂的医生正推着病床匆匆走过，而照片边缘露出半张病房号码牌：302。
那是王奕实习护士时负责的病房。她每天推着治疗车经过302门口，却从没见过那个总是在清晨给自己发微信早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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