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冲刷干净,连同我混乱不堪的记忆。
我几乎是逃回家的。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冷意直透骨髓,却远不及心头的冰寒。那个名字——“阿肆”——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舌尖,带着血腥气的画面在脑中反复闪现,与咖啡馆里那个冰冷、掌控时间的男人重叠、撕裂。还有那枚怀表……时间静止的嗡鸣仿佛还在耳蜗深处震颤。
家,这个小小的、熟悉的公寓,此刻却像一个陌生的囚笼。我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大口喘着气,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后颈,那个细微的凸起在指尖下清晰可辨,每一次触碰都带来一阵细微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刺痛,仿佛在无声地印证着什么。
“阿肆……”我喃喃自语,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微弱而茫然。他是谁?沈肆?那个浑身浴血倒在我怀里的人?那个用绝望的吻将我钉在玻璃窗上的男人?那个……能让时间静止的怪物?
混乱的思绪如同窗外纠缠的雨线。我试图回想更早之前,回想“七天”之前的一切。然而,记忆像被浓雾笼罩的海岸线,只有模糊的、不成形的轮廓。昨天?前天?再往前……一片空白,如同被精心擦拭过的黑板。这种空茫感比恐惧更让人窒息。我就像一艘断了锚的船,漂浮在名为“现在”的狭窄水域,既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该往何处去。
只有一点异常清晰:他留下的那句话,冰冷而笃定,如同判决。
“明天,下午三点十七分。”
“我等你。”
去?还是不去?
恐惧的本能尖叫着让我逃离,永远不要再踏入那间名为“时之漏”的咖啡馆。但另一种更深的、源自灵魂深处的不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牵引力,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那个染血的画面太真实了,真实到每一次回想都让我心脏绞痛。还有那凝固的时空……那绝非幻觉!小林的反应证明,只有我和他,是那片凝固中的唯二活物。
我挣扎着爬起来,踉跄地走进浴室。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惊惶的脸,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嘴唇微微肿起,残留着被粗暴对待的痕迹,下颌处还有几道被捏出的浅红指印。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迷茫和恐惧。
我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冲洗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水流冲刷着皮肤,带来短暂的刺激。就在我抬头,准备用毛巾擦脸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洗脸台旁边的墙壁。
那里,靠近插座的位置,有一小块地方的颜色似乎……不太一样?
我凑近了些。那是一块大约指甲盖大小的区域,颜色比周围的墙漆略深一些,边缘有些模糊,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涂抹覆盖过。一种莫名的直觉驱使着我,我伸出湿漉漉的手指,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在那块深色区域边缘刮了一下。
一层薄薄的、近乎透明的涂层被刮开了。
下面,露出了几行用极细的笔、以一种近乎刻入墙体的力道写下的字迹。字迹潦草、颤抖,透着一股绝望的疯狂:
**『不要相信记忆!它被重置了!』**
**『去找他!沈肆!只有他能打破循环!』**
**『时间不多了!第七次重置后……』**
字迹在这里戛然而止,最后几个笔画拖得很长,仿佛写字的人被强行打断,或者……失去了力气。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了。
“重置”……“循环”……“沈肆”……
这些词语像一把把冰冷的钥匙,狠狠插进我混乱的记忆之锁!墙上的字迹,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那分明是我自己的笔迹!是我在某种极度恐惧和清醒的状态下,刻下的警告!
“第七次重置后”……后面是什么?会发生什么?为什么会被覆盖掉?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猛地后退一步,背脊撞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寒意刺骨。镜子里,我的脸血色尽失,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放大。这不是别人的恶作剧。这……是我自己留给自己的求救信号!来自某个被“重置”前的“我”!
原来遗忘不是意外,是强制!是循环!而沈肆……他不仅仅是那个危险的男人,他可能是唯一的出口,是墙上那个绝望的“我”拼死指向的钥匙!
“明天……三点十七分……”
这个时间点,不再是单纯的邀约,更像是一个残酷的倒计时,一个通往未知真相或毁灭的入口。
这一夜,注定无眠。窗外雨声未歇,如同永无止境的背景音。我蜷缩在沙发角落,裹着毯子,眼睛死死盯着墙壁上那块被我刮开的字迹,一遍遍默念着那几句残破的警告。恐惧依旧盘踞,但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决绝,也悄然滋生。
我必须去。去面对沈肆,去撕开这循环的迷雾。为了那个在墙上刻字的、绝望的“我”,也为了找回……被夺走的一切。
* * *
第二天下午,三点十分。
雨势稍歇,天空依旧阴沉,厚重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空气湿冷粘稠。
我站在“时之漏”咖啡馆对面的人行道上。没有撑伞,任凭细密的雨丝落在头发和肩头。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下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隔着一条湿漉漉的马路,咖啡馆的落地窗像一个巨大的、昏黄的展示柜。临窗那个熟悉的卡座空着,吧台旁的高脚凳也空着。
他还没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像钝刀子割肉。三点十五分……三点十六分……
就在指针即将指向三点十七分的瞬间——
吱嘎。
一辆通体漆黑、线条冷硬流畅的轿车,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停在咖啡馆门前的路边。车门打开,锃亮的黑色皮鞋踏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是他。
沈肆。
他今天换了一身同样质感的深灰色西装,衬得肤色愈发冷白。没有打伞,细密的雨丝落在他浓黑的发间和挺括的肩头,却奇异地没有留下明显的水渍,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他径直下车,目光穿透雨幕,精准地锁定了马路对面的我。
那眼神,没有了昨日的暴烈和失控的熔岩,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寂和审视。像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却又随时可能再次破碎的精密仪器。
他抬起手,没有言语,只是朝我这边,做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手势——过来。
没有威胁,没有强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仿佛笃定我一定会走过去。
马路上的车辆穿梭。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压下翻腾的恐惧和混乱。脑海中,墙上那几行绝望的字迹再次浮现。
『去找他!沈肆!只有他能打破循环!』
绿灯亮起。
我迈开脚步,穿过湿漉漉的斑马线,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掌控着凝固时间的男人。雨丝打在我的脸上,冰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未知的薄冰之上。
当我走到他面前,湿冷的空气在我们之间流动。他比我高出许多,垂眸看着我,目光锐利如手术刀,仿佛要解剖我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比昨天早了四分钟。”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却精准地报出了我出现的时间差。“看来,墙上的提示还算有效?”
我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知道!他竟然连我公寓墙上的字迹都知道!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在他面前,我似乎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如同透明。
“你……”我喉咙发紧,“你到底是谁?那墙上的字……还有昨天……”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打断我,语气不容置喙。目光扫了一眼咖啡馆的落地窗,小林正站在里面,有些好奇地朝外张望。“跟我走。”
他没有给我拒绝的余地,转身拉开了那辆黑色轿车的后座车门。车内是同样沉郁的色调,散发着一种皮革混合着某种清冽消毒水的冰冷气息。
我僵在原地,看着那如同猛兽之口的车门。
“或者,”他侧过身,声音冷了几分,“你想再体验一次‘重置’后的空白?让墙上那些字,彻底消失?”
“重置”……这两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刺穿了我最后的犹豫。墙上的警告,后颈的刺痛,昨日的血腥画面……我不能回去!不能再次变成那个对一切一无所知、在咖啡馆里茫然喝着加糖咖啡的苏晚!
我咬了咬牙,不再看他,低头弯腰,钻进了那辆冰冷而豪华的囚笼。
车门在我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雨声和世界。车厢内异常安静,只有引擎启动时极其低沉的嗡鸣。沈肆坐进驾驶座,没有系安全带,也没有看我,只是沉默地启动了车辆。
车子平稳地滑入车流,窗外的景物在雨幕中飞速倒退。我紧紧贴着冰凉的真皮座椅,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坐垫边缘,心脏狂跳不止。目光忍不住瞟向驾驶座那个沉默的背影。他开车的姿势很标准,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冷硬而完美,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
他要带我去哪里?答案?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车子最终驶入一个高级公寓的地下车库。环境干净得过分,灯光惨白,空气里弥漫着混凝土和汽车尾气的味道,空旷得有些瘆人。他停好车,熄火。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
“下车。”他简洁地命令,率先推门出去。
我跟着他,走进一部需要刷卡的专用电梯。电梯内部是冰冷的金属壁,映出我们两人模糊而沉默的身影。他按下了顶层。电梯无声而迅疾地上升,轻微的失重感让我胃部有些不适。
顶层只有一户。沈肆用指纹和虹膜解锁了厚重的金属大门。
门无声地滑开。
一股更强烈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奇特金属冷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
这绝不是一个“家”。
整个空间是极简、冰冷的灰白色调,线条硬朗,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雨景,却因为特殊玻璃的处理,光线显得异常均匀而冷感。最令人心惊的是,一面墙被改造成了巨大的、嵌入式的金属柜,柜门是厚重的防弹玻璃,里面陈列的不是艺术品或书籍,而是一些……难以名状的仪器。
有的闪烁着幽蓝或暗红的光点,有的连接着复杂的线路,有的形状奇特,散发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它们安静地蛰伏在玻璃后面,像沉睡的机械巨兽。整个空间干净得一尘不染,近乎无菌,却弥漫着一种实验室般的非人感和压抑感。
“坐。”沈肆脱下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一张同样线条冷硬的金属椅上,自己则走向那个巨大的金属柜,背对着我,似乎在操作着什么。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不敢坐。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这个冰冷得不像人住的空间,最终落在客厅中央那张同样冰冷的金属茶几上。
茶几表面光可鉴人,倒映着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然而,就在靠近边缘的一处不易察觉的角落……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那里,有一小片极其细微的、已经干涸凝固的暗红色痕迹!
颜色……和我脑海中那个染血画面里,浸透他西装的颜色……一模一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昨日的幻象,此刻仿佛找到了现实的锚点!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我的脖颈!
“那……那是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发颤,指着茶几上的暗痕,目光死死盯住沈肆的背影。
沈肆的动作顿住了。他没有立刻回头,背影在惨白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僵硬。沉默在冰冷的空气中蔓延,带着令人窒息的张力。
几秒钟后,他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却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一丝被撞破秘密的阴鸷,一丝深沉的疲惫,还有……一种近乎悲凉的无奈?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我身后的某个点,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力量:
“出来吧。既然她看到了,也没必要再藏着了。”
我愕然回头。
只见客厅通往里面走廊的阴影处,空气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紧接着,一个身影如同从水波中析出般,缓缓变得清晰、凝实。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研究服、戴着无框眼镜的年轻男人。他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一种……仿佛看实验体般的审视。他的手里,赫然拿着一个造型奇特、闪烁着微弱蓝光的金属注射器,针尖在冷光下泛着幽冷的寒芒。
他的目光,正牢牢地锁定在我的身上。
“准备进行第八次记忆锚点检测和神经稳定剂注射。”沈肆冰冷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斩断了最后一丝侥幸,“如果锚点确认失效……立刻执行强制重置程序。”
注射器的寒芒,如同死神的凝视。
凝固的暗红血迹,冰冷的机械空间,突然出现的持针者,还有那句冷酷的“强制重置”……
真相的冰山,刚刚露出一角,其下隐藏的,是远比遗忘更可怕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