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气息,吹拂过葫芦藤下空荡的石凳。曾经热闹的庭院,如今只剩下压抑的沉默。二娃空洞的金色眼眸失去了千里光华,只倒映着掌心那粒微微发烫的葫芦籽——那是六娃与金翅雕同归于尽后,唯一留下的东西。七娃蜷缩在角落,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碎裂成两半、边缘焦黑的小葫芦挂坠,那是五娃留给他最后的礼物。宝葫芦自爆的轰鸣仿佛还在他耳边回荡,那场祭坛的浩劫虽保住了他的命,却也彻底抽走了他作为“七娃”的根基。
四娃坐在离海最近的一块礁石上,背对着众人,黑色的头发在咸湿的海风中凌乱飞舞。他摊开手掌,一小簇橙红的火苗在他掌心不安地跳动、扭曲,如同他此刻撕裂的内心。他能清晰地“看见”——不是用眼,而是用血脉里流淌的灼热本能——那片被五弟以生命为代价净化的浩瀚蔚蓝。海水平静地起伏,在夕阳下泛着细碎的金光,像五娃最后消散时温柔的回眸。可这平静,是用五弟彻底蒸发、融入每一滴水的代价换来的!
“五弟…”四娃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低呜,掌心的火苗“噗”地爆燃,又被他死死攥紧拳头压了下去,他想起五娃总爱坐在这里,对着大海练习控水,晶莹的水龙在他指尖温顺地游走,映着阳光,折射出七彩的光晕。那时的五弟,笑容像海水一样清澈透亮。而如今,这片海成了五娃永恒的坟墓,也成了四娃心中无法愈合的、日夜灼烧的伤疤。
夜,像泼洒开的浓墨,沉沉地压在葫芦山上。四娃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冷汗浸透了单衣。自从五娃、六娃相继离去,噩梦便成了他挥之不去的伴侣。而这一夜,梦境格外清晰、格外滚烫。
他感觉自己悬浮在一片虚无的黑暗之上,脚下是翻腾的、被浓稠黑雾污染的海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和刺骨的寒意。无数海洋生物的森森白骨在黑水中沉浮,巨大的鲸类骨架如同沉船的桅杆,无声诉说着死亡。突然,一道微弱的、带着泣音的呼唤穿透死寂:“七弟…快跑…” 是五弟的声音!
四娃猛地“低头”,骇然看到一座由狰狞黑水晶构筑的祭坛矗立在污浊的海面上!祭坛中央,一个瘦小的身影——是七娃!——正眼神空洞地高举着宝葫芦,嘴唇翕动,念着不详的咒语。祭坛下方,一个散发着阴冷黑气的漩涡正在急速扩大,恐怖的吸力拉扯着七娃,要将他彻底吞噬!而在漩涡边缘,二娃、大娃他们被无形的乱石屏障阻挡在外,目眦欲裂,绝望的呼喊却被黑暗吞没。
“不——!”四娃在梦中嘶吼,想冲下去,身体却动弹不得。
就在七娃即将被漩涡吞噬的千钧一发之际,异变陡生!一道微弱却无比熟悉的蓝色光流,如同逆流而上的流星,穿透层层黑暗的阻隔,轰然降临在祭坛上空!那光流中,赫然是五娃近乎透明的残魂!他张开双臂,脸上是四娃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无尽悲伤与决绝的守护意志!
“以吾残魂为引!燃尽此身!唤天地水灵!为吾弟小七——降——甘——霖——!”
五娃的残魂发出无声却震撼灵魂的呐喊,瞬间燃烧殆尽!一场蕴含着大海气息、温暖而悲伤的甘霖,沛然而降!雨水打在七娃脸上,也穿透了四娃梦境的屏障,滚烫得如同熔岩!
“啊——!”四娃从床榻上弹坐而起,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仿佛真的被那场来自灵魂深处的雨淋透。梦境中五弟燃烧残魂、彻底消散前那回望的最后一眼,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那不是幻觉!那是五弟在另一个时空、为了救小七,所付出的最后、最惨烈的代价!
“噗!”失控的火焰从他周身毛孔猛地喷出,瞬间点燃了被褥和床头的木柜!赤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空气,浓烟滚滚!
“四弟!”住在隔壁的二娃第一个被惊动,他虽失明,但顺风耳捕捉到了异常的爆燃声和四娃痛苦的喘息。他撞开房门,扑面而来的热浪几乎将他掀翻。
“快来人!四哥房里着火了!”三娃的怒吼和七娃带着哭腔的尖叫划破了夜的死寂。大娃魁梧的身影冲了进来,不顾灼热,一把扯下燃烧的被子扔出门外,三娃则直接撞向燃烧的木柜,用他金刚不坏的身体硬生生将其撞碎、分离火源。
火很快被扑灭,留下一片狼藉的焦黑和刺鼻的烟味。四娃呆立在废墟中央,头发被燎焦了几缕,脸上沾着黑灰,赤红的瞳孔剧烈颤抖,看着闻讯赶来的兄弟们脸上混杂着担忧、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七娃紧紧攥着胸前的破葫芦,小脸煞白,看着四哥的眼神充满了后怕。二娃摸索着抓住四娃冰冷颤抖的手,声音沙哑:“四弟…你又梦见…他们了?”
四娃猛地甩开二娃的手,像一头被困的受伤野兽,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双手,那上面还残留着未能及时收束的火星。“不是梦…”他声音嘶哑,带着刻骨的痛苦和一种让所有人脊背发寒的疯狂,“是真的!我看见了!是五弟!是五弟用他最后一点魂…燃尽了自己…才降下那场雨…才救了小七!”他指向七娃,后者浑身一颤,眼泪瞬间涌出。
七娃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死死攥着胸口的葫芦挂坠,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原来…原来他能活下来,是五哥用最后的存在换来的!那场救命的雨,不是奇迹,是五哥魂飞魄散前的孤注一掷!宝葫芦的爆发,也并非偶然,而是感应到了旧主以生命为代价的呼唤!
“五哥…五哥…”七娃再也抑制不住,扑进二娃怀里,发出压抑已久的、撕心裂肺的痛哭。那哭声里,充满了获救后的巨大愧疚和对五哥锥心刺骨的思念。
二娃紧紧抱着七娃,金色的眼眸中也盈满了水光,他抬头望向虚空,仿佛想穿透时空,再看一眼那个温柔似水、却总在最关键时刻爆发出惊人之力的五弟。大娃一拳砸在石桌上,坚实的石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三娃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
四娃看着兄弟们的悲痛,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绝望和自责,只觉得胸口那股无名之火燃烧得更加炽烈,几乎要将他吞噬。五弟可以牺牲自己拯救大海,可以燃烧残魂拯救七弟…而自己呢?拥有这身狂暴的火焰之力,却连最亲的兄弟都保护不了!连五弟最后的存在都无力挽留!无能!废物!
庭院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柴火余烬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海风呜咽。五娃的牺牲,以这样一种更惨烈、更绝望的方式再次撕开了所有人刚刚结痂的伤口。二娃垂下了头,肩膀微微抖动。大娃一拳砸在焦黑的墙壁上,碎石簌簌落下。七娃再也忍不住,抱着破碎的葫芦挂坠,蹲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个人,也彻底淹没了四娃心中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
五娃残魂燃尽救七弟的真相,如同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死水,在幸存的葫芦兄弟心中激起绝望的涟漪后,留下的是更深、更冰冷的沉寂。这份沉寂对于四娃而言,则化作了日夜焚烧他五脏六腑的毒火。
他开始惧怕自己与生俱来的力量。那曾被他引以为傲、操控自如的烈焰,如今成了蛰伏在血脉里的毒蛇,随时可能反噬。曾经在厨房,他能精准地控制灶膛里的火苗,为兄弟们熬煮鲜美的鱼汤。五娃最爱喝他煮的汤,总说带着阳光的味道。如今,仅仅是看着跳跃的火光,五弟在梦中燃烧殆尽的画面就会与眼前的火焰重叠。
清晨,他尝试帮爷爷烧火做饭。灶膛里的柴火明明刚刚点燃,他不过是想让火苗旺一点,心念才动,一股赤红的火舌猛地从灶膛里窜出!“轰”的一声,火苗瞬间舔舐上了屋顶的茅草和悬挂的干粮!浓烟滚滚,火势蔓延极快!
“轰——!”赤红的烈焰如同脱缰的狂龙,瞬间吞噬了干柴,并沿着堆放的木柴疯狂蔓延!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房梁和墙壁,浓烟滚滚,整个厨房瞬间化作一片火海!
“四弟!”正在外面练功的三娃第一个发现,金刚之躯撞开燃烧的厨房门,顶着烈焰冲了进来,一把将呆若木鸡的四娃拽了出去。大娃提起巨大的水缸,将水泼向火焰。二娃和七娃焦急地在外围扑打着蔓延的火星。
火最终被扑灭了,厨房却已化为焦黑的废墟,缕缕青烟带着刺鼻的焦糊味升腾。四娃瘫坐在地上,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狼狈不堪。他看着自己焦黑的双手,又看向那片冒着热气的废墟,最后看向闻讯聚拢的兄弟们。三娃的手臂被灼伤了一片,正龇牙咧嘴。大娃喘着粗气,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七娃小脸煞白,躲在大娃身后,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像看一个怪物。二娃摸索着走近,脸上带着深深的忧虑和疲惫:“四弟…”
“别碰我!”四娃猛地缩回手,如同被烫到,声音尖锐刺耳,“我控制不了…我控制不了它!”他指着废墟,绝望地嘶喊,“我会害死你们的!就像…就像…”他没能说出那个名字,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想说什么。五弟能牺牲自己拯救大海和七弟,他却连一顿早饭的火都掌控不了,甚至烧伤自己的兄弟!巨大的自责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自那以后,四娃彻底远离了灶台,远离了一切需要用到火的地方。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像一座移动的活火山,周身散发着压抑的灼热气息。他害怕靠近兄弟们,尤其是七娃。每当看到七娃,他就会想起祭坛上那个无助的身影,想起五弟燃烧的残魂。他只能独自一人,在夜深人静时,跑到远离葫芦藤的海边,对着那片五娃用生命换来的蔚蓝,一遍遍徒劳地练习着控火。火焰在他指尖时而狂暴如怒龙,时而微弱如风中之烛,却始终无法恢复往昔的温顺。失控的灼热气流时常将岸边的礁石灼烧得噼啪作响,留下片片焦黑的痕迹,如同他内心无法愈合的疮疤。
训练场上,情况更糟。
三娃想试试自己新淬炼的体魄,让四娃用火焰攻击他。四娃小心翼翼地凝聚起一小团火焰,刚要推出,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五弟化为水龙卷冲向污海的画面,闪过梦中五弟燃烧残魂的蓝光…心绪剧烈波动!
“呼——!” 那团小小的火焰骤然膨胀数倍,化作一条狰狞的火蟒,带着灼热的气浪,不仅扑向三娃,更朝着旁边观战的七娃卷去!
“小心!”二娃眼疾手快,一把将七娃拉开
火焰瞬间熄灭。四娃看着七娃惊魂未定的小脸,看着三娃和二哥复杂难言的眼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比最冷的冰还要刺骨。他踉跄后退,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愧疚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差点…差点就伤到了自己的兄弟!
“我…我不是故意的…”四娃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控制不住…我真的控制不住…”他抱着头,痛苦地蹲了下去,肩膀剧烈地颤抖。力量失控带来的不仅是破坏,更是对自身存在的巨大怀疑和恐惧。他就像一颗行走的不定时炸弹,随时可能伤害到身边最亲近的人。
七娃挣脱二娃的手,跑过去想扶起四娃:“四哥…”
“别碰我!”四娃猛地抬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和惊惶,他像受惊的野兽般猛地挥开七娃的手,“离我远点!危险!” 他吼完,转身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后山,将自己藏进了最深的树丛里,独自舔舐伤口和无边的绝望。
“为什么,五弟?”他对着沉寂的大海低吼,声音在海风中破碎,“为什么你能那么平静地拥抱大海,而我…却连靠近自己的兄弟都不敢?”回答他的,只有海浪永恒的呜咽,像一首无尽的挽歌。
压抑的气氛在葫芦山上盘旋了数日。四娃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甚至刻意避开兄弟们,尤其是七娃。他不敢再靠近灶台,训练时也总是远远站着,眼神空洞,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只有他自己知道,体内那股狂暴的火焰之力并未平息,反而在无边的自责和痛苦中,酝酿着更加可怕的力量。
这天午后,尖锐刺耳的铜锣声和凄厉的哭喊声突然从山下传来,打破了山间的死寂。
“救命啊——着火啦!”
二娃的金眸瞬间锐利如鹰隼,千里眼穿透层层山峦,望向山脚下的村庄。只见浓烟滚滚,赤红的火舌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空!火借风势,正疯狂地吞噬着房屋、粮仓、牲畜棚…村民们哭喊着奔逃,一片人间地狱的景象!
“不好!山下村子起大火了!”二娃脸色骤变,“快!”
葫芦兄弟几人(除了爷爷留守)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山下火场疾驰而去。四娃跑在最后,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攫住了他。火…又是火!
赶到村口,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眼前是炼狱般的景象。木结构的房屋在烈火中噼啪作响,轰然倒塌。来不及逃出的牲畜发出凄厉的悲鸣。村民们哭喊着,徒劳地用木桶从远处的小溪取水泼洒,然而杯水车薪,火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救人!先救人!”大娃吼着,冲向一处即将被火焰吞没的草屋,巨大的拳头轰开燃烧的门板,将里面被困的老人和孩子抢了出来。三娃刀枪不入,直接冲进火场,扛起燃烧的房梁,为其他人开辟通道。二娃冷静地指挥着幸存的村民撤离到安全地带,同时用顺风耳搜寻着被困者的呼救。七娃虽然失去了宝葫芦,但动作依然敏捷,帮着转移伤员和财物。
四娃站在肆虐的火海边缘,热浪扭曲了空气,也扭曲了他的视线。他看着在火中挣扎哀嚎的村庄,看着兄弟们奋不顾身的身影,看着村民们绝望的眼神,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如同岩浆般在他体内奔涌!五弟可以拯救大海,他为什么不能拯救这个村庄?!
“让我来!”四娃发出一声低吼,排开众人,朝着火势最凶猛的中心区域冲去。
“四弟!小心!”二娃焦急地喊道。
四娃置若罔闻。他站定在熊熊烈火前,深吸一口气(尽管吸入的满是灼热的烟尘),集中全部精神,试图调用自己那狂暴的火焰之力!
“回来!都给我回来!”他张开双臂,对着漫天的火焰嘶吼,意念疯狂地催动体内的火元之力,试图将那些肆虐的火焰吸纳入体,控制它们,熄灭它们!
起初,似乎有效。靠近他身周数丈内的火焰,仿佛受到了某种牵引,火苗摇曳着向他汇聚而来,被他身体表面的高温所吞噬吸收。村民们看到这一幕,眼中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四娃!是四娃!他在吸火!”
“有救了!村子有救了!”
然而,四娃低估了这场大火的规模,更高估了自己对力量的掌控力,尤其是此刻他内心翻腾的焦躁、自责和急于证明自己的迫切心情!当他试图强行吸纳更远处、更狂暴的火焰时,异变陡生!
他体内原本就躁动不安的火元之力,在外部庞大火焰能量的疯狂涌入下,非但没有驯服,反而像被泼了滚油的烈火,瞬间暴走!两股火焰之力在他体内激烈冲突、碰撞、失控地膨胀!
“呃啊——!”四娃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颤抖,皮肤表面泛起不正常的赤红色,仿佛随时要爆裂开来!他再也无法控制这股狂暴的力量!
轰——!!!
以四娃为中心,一股比之前猛烈十倍不止的赤红色火浪,如同失控的火山喷发,猛地向四面八方爆裂开来!这股爆炸性的火浪不仅瞬间将他试图吸收的火焰全部推回,更裹挟着他自身失控的力量,如同一条狂暴的火焰巨龙,咆哮着席卷向那些尚未被完全吞噬的房屋、草垛、甚至惊惶的人群!
“快趴下!”二娃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地大吼,同时扑倒身边的几个村民。
炽热的冲击波扫过,数间摇摇欲坠的房屋被彻底点燃,瞬间化为灰烬!几个跑得慢的村民被热浪掀飞,惨叫着摔倒在地,身上燃起了火苗。原本还有一线生机的村庄,在这恐怖的火焰爆发下,彻底陷入了毁灭的深渊!
火,终于慢慢熄灭了。不是因为被扑灭,而是因为能烧的东西,几乎都烧光了。
焦黑的土地上,冒着缕缕青烟。断壁残垣,满目疮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和…死寂。幸存的村民们呆呆地站在废墟边缘,脸上沾满了烟灰,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气。
然后,不知道是谁先发出的第一声压抑的啜泣,紧接着,悲伤和绝望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失去家园、失去亲人、失去一切的痛苦,终于爆发。
“我的房子…全没了…”
“孩子他爹…被房梁砸中了…”
“粮食…过冬的粮食全烧光了…这可怎么活啊…”
“呜呜呜…”
哭声连成一片。渐渐地,那些空洞绝望的目光,开始聚焦在废墟中央,那个如同石雕般僵立的身影上——四娃。
他站在那里,身上还残留着灼烧的痕迹,头发焦枯卷曲,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涣散,仿佛灵魂已被刚才那场恐怖的爆发彻底抽空。他看着眼前这片由自己亲手“加剧”造就的人间地狱,听着周围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
“是他…是他放的火!最后那一下!”
“什么葫芦娃…是灾星!是祸害!”
“我的家啊…就是被他烧没的!”
“滚出去!滚出我们的村子!”
指责声,如同冰冷的毒针,一根根刺入四娃的耳中,扎进他的心里。他茫然地转动脖子,看向自己的兄弟们。
大娃抱着一个被烧伤的孩子,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痛心。三娃站在一处焦黑的断墙边,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那目光复杂得让四娃不敢深究。七娃躲在二娃身后,小脸上满是惊恐和泪水,看向四娃的眼神带着陌生的疏离和恐惧。
二娃正试图安抚激动的村民,他转过头,看向四娃。那金色的眼眸里,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沉重和…失望?
“失望…”这个念头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四娃最后一丝理智防线!
他仿佛看到二娃眼中清晰地写着:为什么五弟可以牺牲自己拯救苍生,而你,却连一个小小的村庄都救不了?反而亲手将其推入更深的火海?
“不…不是的…我不是…”四娃张着嘴,想辩解,想嘶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痛苦、无边的自责和铺天盖地的绝望,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吞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碎,痛得他无法呼吸!
他再也支撑不住,“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四弟!”二娃惊呼一声,身影一闪,在四娃倒地之前接住了他。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刻,四娃只听到二娃焦急的呼唤,以及村民们那如同诅咒般的哭喊和唾骂声,交织成一片,将他拖入了无边的黑暗深渊
四娃在浑浑噩噩中不知躺了多久。他时而感觉自己被投入了熔炉,烈火焚身;时而又仿佛坠入了冰窟,寒意刺骨。耳边似乎一直回响着村民的哭骂,眼前不断闪现着冲天的大火和兄弟们那失望的眼神。
当他终于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时,发现自己躺在山上的屋子里。窗外,天色已经昏暗。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油灯发出微弱的光芒。二娃坐在床边,正用沾湿的布巾,小心地擦拭着他额头的冷汗和嘴角干涸的血迹。
“二哥…”四娃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
“醒了?”二娃的动作一顿,抬起头,金色的眼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难受?”
四娃摇摇头,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二娃轻轻按住。“别动,你内息紊乱,需要静养。”
静养?四娃心中一片苦涩。他闭上眼睛,村子被焚毁的景象和村民绝望的哭嚎又清晰地浮现出来。他猛地抓住二娃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颤抖:“二哥!你告诉我!是不是我…是不是我害死了人?是不是我把村子…全烧光了?”
二娃反手握住四娃冰冷颤抖的手,用力地握着,试图传递一些力量:“四弟,冷静点。没有死人,大哥和三弟救得很及时。村民…只是受了些惊吓和轻伤。房子…确实烧毁了很多。”二娃的声音低沉而疲惫,他没有隐瞒,但也没有责备,“火势本就凶猛,风又大…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不是我的错?”四娃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红血丝和疯狂的自责,“是我!最后那一下爆炸是我弄出来的!火是我放大的!二哥!你看到了!你当时看我的眼神…你对我失望了!对不对?!你肯定在想,为什么五弟那么厉害,能救大海,能救七弟,而我…而我却是个连火都控制不住的废物!只会帮倒忙!只会害人!” 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二娃的心猛地一揪,他看着四娃痛苦扭曲的脸,听着他绝望的嘶吼,终于明白四娃的心魔远比身体的伤势更重。他用力将挣扎的四娃按回床上,双臂紧紧抱住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深沉的痛楚:
“四弟!看着我!你看着我!”
四娃被迫抬起头,对上二娃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金眸。
“我从未对你失望!”二娃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痛心!我痛心看到你被自责折磨成这样!我痛心看到你否定自己!五弟是五弟,你是你!你们都是独一无二的!五弟选择牺牲自己净化大海,是他的道!是他对这片土地和我们的爱!那不是用来衡量你价值的标尺!”
二娃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五弟的牺牲,是为了我们能好好地活下去!不是为了让你背负着枷锁,把自己逼疯的!他若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该有多痛心?村子的事,是天灾,也有你的失控,但绝非你本意!你当时想救人,我们都看到了!错的是那失控的力量,不是你这个人!四娃,你听明白了吗?!”
“可是…可是我控制不了…”四娃在二娃怀中剧烈地颤抖,像个无助的孩子,“五弟在的时候…他总能帮我…现在…我就像个怪物…二哥…我怕…我怕我哪天…会伤害到你们…伤害到七弟…” 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将他彻底击垮,他终于忍不住,紧紧抱着二娃,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积压了太久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二娃的衣襟。
二娃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更紧地抱着四娃,轻轻拍着他的背,任由他宣泄着心中无边的痛苦和恐惧。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只有陪伴和包容,才能慢慢融化四娃心中那座由自责和恐惧筑成的冰山。
四娃在二娃怀中哭到力竭,再次昏睡过去。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悄无声息地起身,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一人离开了葫芦山。
他要去海边。去五弟最喜欢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