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动漫同人小说 > 新葫下
本书标签: 动漫同人  二六  四五   

最终篇 二七【雪葬】【寒骨烬】

新葫下

葫芦山,死了。

不是山崩地裂,而是生机断绝。曾经苍翠欲滴的山林,如今只剩下枯槁的枝干,在凛冽的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呻吟。曾经清澈的山涧,早已干涸见底,裸露着惨白的、布满龟裂的河床。田地里,没有一丝绿意,只有龟裂的黄土和枯萎的草根,像大地绝望的疮疤。

灾荒,如同跗骨之蛆,已经啃噬了这片土地整整一年。烈日炙烤,滴雨未落。庄稼颗粒无收,山泉断绝,飞鸟绝迹。饥饿像无形的瘟疫,蔓延到每一个角落。曾经炊烟袅袅的村庄,如今死气沉沉,只剩下皮包骨头的村民,眼神空洞地坐在门口,等待着不知是否还会到来的死亡。

葫芦藤下的小屋,成了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孤岛,却也是承载着最深绝望的囚笼。

二娃坐在门槛上,那双曾经洞察秋毫、闪烁着金色光芒的千里眼,如今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毫无生气的空洞。失明并非外力所致,是流干了泪,是看尽了这世间最残酷的别离,心死如灰,眼也随之黯淡。他微微侧着头,仅存的顺风耳捕捉着风带来的信息:山下村庄里婴儿微弱的啼哭很快被母亲的呜咽掩盖;远处传来争夺一点草根树皮而爆发的虚弱争吵;还有…风穿过枯枝时,那如同鬼魂哭泣般的尖啸。

七娃蜷缩在二娃腿边,小小的身体裹在几件破旧单薄的衣裳里,依旧冻得瑟瑟发抖。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褪色的小布包,里面装着五哥的葫芦挂坠,四哥留下的琉璃碎石片,三哥给他的黑色矿石,还有…一片从八娃消失的角落捡到的、带着奇异紫色纹路的枯叶。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活泼爱问,只是安静地依偎着二哥,像一只受惊过度、失去所有庇护的幼兽,大眼睛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麻木和恐惧。兄弟们的接连逝去,尤其是大哥、三哥、八娃那惨烈的结局,早已将他心中最后一点光彻底扑灭。他时常在噩梦中惊醒,哭喊着哥哥们的名字,却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二娃伸出手,摸索着,准确地落在七娃冰凉的小脑袋上,轻轻抚摸着。这几乎成了他仅存的本能和慰藉。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二哥…”七娃的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浓浓的鼻音,“我饿…”

二娃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饥饿,是这座死寂孤岛上最凶残的暴君。山上的野果、能吃的草根早已被搜刮殆尽。爷爷留下的那点微薄存粮,在灾荒伊始,就被二娃偷偷分给了山下几户饿得快要咽气的孤寡老人。他无法看着那些曾经用崇敬目光看着他们的乡亲,在自己眼皮底下活活饿死。为此,七娃已经饿了整整两天。

“再忍忍,小七。”二娃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等天暖和些…二哥想办法…” 办法?他能有什么办法?下山去抢?去偷?顶着“葫芦娃”早已破碎不堪、甚至可能成为众矢之的的名头?

他早已心如死灰。从抱着四弟留下的藤叶,听着大哥坠崖、三弟跳崖的消息传来;从摸到八娃在藤下冰冷僵硬的躯体那一刻起,他的心就随着兄弟们一起埋葬了。他唯一的执念,就是守着七娃,守着这最后一点血脉,守着这葫芦藤下最后一方残破的“家”,像守护着风中残烛,祈求它不要熄灭。他不求富贵,不求力量,只求与七娃相依为命,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像最卑微的尘埃一样,苟延残喘下去。

然而,命运似乎连这点卑微的祈求,都不愿满足。

山下的怨气,如同干柴下的暗火,在饥饿和绝望的催化下,越烧越旺。

“都是那些葫芦娃招来的祸事!”一个面黄肌瘦的老汉,蹲在村口枯死的槐树下,恨恨地啐了一口,尽管嘴里连唾沫星子都几乎没有,“往年风调雨顺,自从他们打妖怪死了那么多人,老天爷就降罪了!”

“没错!肯定是他们降妖没除根,惹怒了天神!”旁边一个抱着饿得奄奄一息孩子的妇人,哭嚎着附和,“那些妖怪的冤魂在作祟!在报复我们!”

“什么狗屁葫芦娃!我看就是灾星!克死了自己兄弟不算,还要连累我们全村人!”一个脾气暴躁的青年,用干枯的拳头捶打着树干,眼中满是怨毒。

猜忌、恐惧、在死亡的威胁下迅速发酵成刻骨的怨恨。曾经视他们为守护神的村民,如今在饥饿和绝望的深渊里,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一个承担罪责的替罪羊。而失去了所有兄弟庇护、只剩下一瞎一小两个“废物”的葫芦娃,无疑成了最好的靶子。

就在这时,一个游方的道士,如同闻到腐肉味的秃鹫,适时地出现在了村子里。

这道士自称“玄机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手持一柄拂尘,面容清癯,眼神却透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狡黠和冷漠。他轻易地捕捉到了村民中弥漫的绝望和怨恨。

“无量天尊!”玄机子在村中空地上设下简陋的法坛,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还能动弹的村民。“贫道云游至此,见此地怨气冲天,死气弥漫,掐指一算,方知是触怒了上天啊!”

村民们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围拢过来。

“道长!救救我们吧!到底怎么回事啊?”

“是啊道长!是不是真有妖怪作祟?”

玄机子捋着稀疏的山羊胡,故作高深地叹了口气,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瞟向葫芦山的方向:“非也非也。非是寻常妖孽,而是…天神降罪!”

他语出惊人,立刻引起一片哗然。

“天神?我们怎么会触怒天神?”

“道长!您快说清楚啊!”

“诸位可知,那葫芦山上,曾住着七位葫芦娃?”玄机子声音低沉,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他们本应顺天应命,斩妖除魔,护佑一方。然,天道昭昭,自有定数!那金翅雕乃上古大妖,命不该绝于凡俗之手!葫芦娃逆天行事,强行诛杀,虽表面功成,实则已犯下滔天大忌!不仅自身遭了天谴,兄弟离散,尽数殒命!更因其逆天之举,引得天怒!这才降下这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的灾荒,惩罚这葫芦山方圆百里的生灵!”

这番说辞,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在绝望的村民中炸开了锅!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我就说!肯定是他们惹的祸!”

“天神降罪!是葫芦娃害了我们!”

玄机子看着群情激愤的村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继续煽风点火:“如今,灾劫已深,生灵涂炭。若想平息天怒,求得一线生机…唯有将那灾祸之源,献祭于天神座前,以赎其罪!”

他猛地指向葫芦山巅,声音陡然拔高:“将那葫芦山上,尚存的两个余孽——那瞎眼的二娃,和那无用的小娃!献祭给天神!用他们的命,来换这方土地的雨水,换你们的活路!”

“献祭!献祭!”

“把灾星交出来!”

“用他们的命换我们的命!”

绝望中的村民,如同找到了唯一的生路,瞬间被点燃了最原始的暴戾和求生欲!长久积压的怨恨、恐惧和对生存的渴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们挥舞着干枯的手臂,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上葫芦山!抓灾星!献天神——!”

不知是谁喊出了第一声,瞬间点燃了燎原之火!

愤怒和绝望驱使下的人群,如同挣脱了枷锁的野兽,浩浩荡荡地朝着葫芦山涌去。他们拿着锄头、木棒、甚至只是捡起的石块,眼中只有疯狂,口中呼喊着“献祭灾星”的口号。饥饿让他们虚弱,但求生的疯狂却赋予了他们骇人的力量。

二娃的顺风耳,早已捕捉到了山下那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充满了恶意的喧嚣。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空洞的眼眸剧烈地颤抖着,猛地站起身!

“小七!快!躲起来!”他一把将茫然的七娃拉进屋里,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和急促。他听清了那些呼喊,听清了“献祭”,听清了“灾星”!

然而,小屋又能躲到哪里去?它孤零零地矗立在山巅,如同待宰的羔羊。

汹涌的人潮很快冲破了简陋的篱笆,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小屋前的空地。愤怒的咒骂、疯狂的呼喊、石头砸在墙壁和门板上的“砰砰”声,如同冰雹般砸落!

“灾星滚出来!”

“献祭天神!换我们活路!”

“都是你们害的!偿命来!”

七娃吓得浑身发抖,死死抱住二娃的腿,小脸埋在他破旧的衣襟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一声苍老却充满怒火的暴喝响起!是爷爷!他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从隔壁的小屋里冲了出来,挡在二娃和七娃藏身之处。老人枯瘦的身体在狂风中摇摇欲坠,浑浊的老眼却燃烧着熊熊怒火,直视着这些疯狂的村民。

“老东西!滚开!别挡道!”一个红着眼睛的壮汉上前推搡爷爷。

“葫芦娃爷爷!是他们!是这些葫芦娃招来了天罚!害得我们活不下去!”有认识爷爷的村民喊道,语气里充满了怨恨。

“放屁!”爷爷气得浑身发抖,拐杖重重杵在地上,“没有葫芦娃!你们早被妖怪吃了!没有四娃五娃救海!你们连咸水都喝不上!现在遭了灾,不想着怎么活命,倒把脏水泼到救命恩人头上!你们…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良心?良心能当饭吃吗?!”玄机子阴恻恻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他指着爷爷,“老东西,你也被灾星迷惑了!包庇灾星,同样有罪!把他拉开!”

几个早已被煽动得失去理智的村民立刻上前,粗暴地将爷爷架开。爷爷年老体衰,哪里挣得过,只能愤怒地嘶吼着,眼睁睁看着人群涌向小屋旁那片小小的空地——那里,立着几座简陋却寄托着无尽哀思的灵台。

那是大娃、三娃、四娃及其他兄弟的衣冠冢,还有八娃无名的小小土堆。上面摆放着兄弟们生前喜欢的小物件,寄托着二娃和七娃最后的念想。

“砸了它们!这些灾星的坟!晦气!”

“砸了!断了灾源!”

在玄机子恶毒的煽动和村民盲目的疯狂下,锄头、木棒雨点般落下!

砰!哗啦——!

木质的灵牌被砸得粉碎!四娃留下的那块琉璃碎石片被踩入泥土!象征大娃力量的石锁被掀翻!三娃喜欢的矿石被踢飞!八娃那片紫色枯叶在无数只脚下瞬间化为齑粉!泥土翻飞,小小的坟茔被粗暴地掘开、践踏!仿佛要将那些逝去的英魂连同最后一点尊严,彻底碾入尘埃!

“不——!!!”爷爷目睹着这惨绝人寰的一幕,发出了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悲鸣!他浑浊的双眼猛地瞪大,死死盯着那片被亵渎的土地,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滚烫的鲜血如同箭矢般,猛地从他口中喷溅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和脚下的土地!

“爷爷——!!!”屋内的七娃虽然看不见,但那声耳朵捕捉到的悲鸣、人群突然的惊呼和爷爷倒地的闷响,让他瞬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他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就要冲出去!

“七弟!不要!”二娃死死抱住他,绝望地喊着。

爷爷倒在地上,气息奄奄,枯槁的手指还徒劳地指向那片被毁的灵台,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悠长而悲凉的叹息,眼神迅速黯淡下去,带着无尽的悲愤和未能守护住孩子们的遗憾,溘然长逝。

“爷爷…我要爷爷…”七娃透过门缝,看着爷爷倒下的身影,看着那刺目的鲜血,小小的身体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般剧烈颤抖,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让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剩下无声的痉挛。

屋外的喧嚣似乎因这突如其来的死亡而停滞了片刻。玄机子皱了皱眉,暗骂一声“晦气”。疯狂的村民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老人,眼中也闪过一丝短暂的茫然和惧意。但很快,求生的欲望再次压倒了这微弱的良知。

“老东西自己气死的!不关我们事!”

“对!都是灾星害的!”

“把门撞开!抓小的!”

短暂的沉寂后,更猛烈的砸门声响起!

二娃紧紧抱着怀中因过度惊吓和悲痛而几乎昏厥的七娃,空洞的眼眶中,仿佛有血泪在无声地流淌。心,在这一刻,彻底碎成了齑粉。家,没了。兄弟,没了。爷爷,也没了。连最后一点念想,都被彻底践踏。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夜幕,终于如同巨大的黑幕,缓缓笼罩了这片被诅咒的大地。砸门声和叫骂声持续了许久,最终因为寒冷和疲惫渐渐停歇。疯狂的村民暂时退去,回到山下冰冷的窝棚,等待着天亮继续他们的“献祭”。

小屋的门板早已被砸得摇摇欲坠。屋内,一片死寂。

二娃抱着昏睡过去的七娃,坐在冰冷的地上,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石雕。爷爷的血,仿佛还带着温度,烙印在他的感知里。灵台被毁的狼藉,如同尖刀,反复凌迟着他早已麻木的心脏。

不知过了多久,七娃在二娃怀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悠悠转醒。小家伙的眼神依旧空洞,带着巨大的创伤后的呆滞。

“小七…”二娃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摸索着,轻轻擦掉七娃脸上未干的泪痕和沾上的尘土,“别怕…二哥在…”

七娃抬起小手,摸了摸二娃空洞无神的眼睛,又摸了摸他冰冷的脸颊,小嘴一瘪,无声的泪水再次滑落:“二哥…爷爷…哥哥们…都没了…家…也没了…”

二娃的心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他紧紧抱住七娃,下巴抵着他冰凉的小脑袋,用尽全身力气才压抑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是啊,都没了。这葫芦山,这曾经的家园,已经变成了吞噬他们所有亲人的坟墓,变成了催命的囚笼!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甚至死前还要被当成祭品,受尽屈辱!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磷火,在二娃死寂的心中微弱地亮起——逃!带着小七逃出去!离开这个地狱!

“小七,”二娃的声音带着一种决绝的平静,“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了。跟二哥走,离开葫芦山。”

七娃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二娃空洞的眼睛,似乎不明白离开这里还能去哪里。但他本能地抓紧了二哥的衣襟,用力地点了点头。只要跟着二哥,去哪里都好。

趁着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二娃背起虚弱无力的七娃,用破布条将小家伙牢牢绑在自己背上。他摸索着,最后一次“看”向爷爷倒下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又“看”向那片被彻底毁坏践踏的灵台,那里埋葬着他所有兄弟的念想和最后的尊严。没有眼泪,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然后,他拄着一根临时削成的粗糙木杖,凭借着残存的记忆和顺风耳对地形的微弱感知,像一个真正的瞎子,背着最后的弟弟,深一脚浅一脚地,悄无声息地溜下了葫芦山,一头扎进了茫茫无际、冰冷刺骨的黑暗之中。

逃亡之路,每一步都浸透着刺骨的寒意和无边的绝望。

寒冬腊月,北风如同裹着冰碴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天空阴沉得如同巨大的铅块,随时可能压下。二娃背着七娃,在荒野中艰难跋涉。他不敢走大路,只能在崎岖的山野、荒芜的田地间穿行。

饥饿和寒冷,是他们最凶恶的追兵。七娃在二娃背上冻得瑟瑟发抖,小脸青紫,嘴唇干裂。二娃自己的体力也在飞速流逝,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眼前阵阵发黑(尽管他本就看不见)。他只能依靠顺风耳,捕捉着远处村落的声音,希望能找到一点食物,或者一个能暂时躲避风寒的角落。

然而,“葫芦娃”的名声,早已在灾荒和玄机子的恶意渲染下,臭遍了方圆百里。

他们曾在一个小村外的破庙里栖身,想讨口水喝。刚靠近村口,就听到里面的人惊恐地叫喊:“是葫芦山的灾星!快把他们赶走!别把晦气带到我们村!” 随即便是石块和烂菜叶砸了过来。

他们曾试图靠近一处看起来稍有人烟的院落,想用身上仅存的一点还算完好的衣物换点吃的。院门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双警惕而厌恶的眼睛,看清他们的模样后,立刻像见了瘟神一样,“砰”地关上门,还从里面死死闩上,传来妇人的咒骂:“滚远点!害人精!别连累我们遭天谴!”

有一次,七娃饿得实在受不了,看到路边雪地里有一点被丢弃的、冻得硬邦邦的糠饼,挣扎着想从二娃背上下来去捡。二娃拉住他,顺风耳却清晰地捕捉到旁边草垛后两个乞丐的对话:“别捡!那是沾了葫芦灾星晦气的!吃了要倒大霉!”“就是,饿死也不能碰!”

世态炎凉,人心如冰。曾经被奉为英雄的葫芦兄弟,如今成了人人避之不及、口诛笔伐的灾星、祸根。每一次被拒绝,每一次被驱赶,每一次听到那些充满恶意的咒骂,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在二娃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也扎在七娃懵懂却敏感的心灵里。小家伙趴在二哥背上,不再喊饿喊冷,只是将小脸深深埋进二娃的颈窝,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希望,在绝望的深渊里,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顽强。

二娃想起了清水湖。想起了那个慈祥的水伯。当年五娃还在时,他们兄弟常去湖边玩耍,水伯总会笑呵呵地拿出鲜美的鱼汤招待他们。五娃净化大海后,清水湖的水源也受益,水伯的村落或许是这灾荒中少数还能维持一点生机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水伯是看着他们成长的长辈,或许…是这冰冷世间,唯一还愿意对他们施以援手的人了。

这个念头成了支撑二娃走下去的唯一动力。

在一个风雪稍歇的黄昏,二娃和七娃蜷缩在一个废弃的、灌满寒风的土地庙角落里。七娃已经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了,小脸烧得通红,呼吸微弱。二娃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小片珍藏的、还算柔软的树皮,又摸索着找到一小块相对尖锐的石头。

“小七…”二娃的声音干涩无比,“二哥…给水伯爷爷写封信…他会收留我们的…坚持住…”

七娃微弱地“嗯”了一声,意识已经有些模糊。

二娃用颤抖的手指,握着石头,凭着感觉,在树皮上艰难地刻画着。他看不见,只能依靠记忆和触感。每一笔都歪歪扭扭,深一笔浅一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 水伯爷爷:

> 我是二娃,带着小七。葫芦山…待不下去了。爷爷没了,兄弟都没了。我们…无处可去。求您…看在五娃的份上…收留我们…给我们一个遮风挡雪的地方…一口吃的…救救小七…

> 二娃泣血叩首

刻完最后一个字,二娃的手指已被粗糙的树皮和石头棱角磨破,渗出血丝,染红了字迹。他摸索着,将这片承载着最后希望的树皮,交给了一个在破庙附近捡拾柴火、看起来还算面善的老妇人。他褪下自己手腕上最后一根还算完整的、编着葫芦藤纹样的旧草绳(那是七娃小时候编给他的),塞给老妇人,嘶哑地哀求:“婆婆…求您…帮我把这个…送到清水湖…交给水伯…求您了…”

老妇人看着眼前这两个狼狈不堪、气息奄奄的孩子,尤其是二娃那空洞绝望的眼睛和七娃烧得通红的小脸,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她叹了口气,收下了树皮和草绳:“唉…造孽啊…老婆子我正好要去那边走亲戚…试试吧…”

等待的日子,比冰霜更煎熬。二娃抱着昏昏沉沉的七娃,在破庙里苦苦支撑。他脱下自己仅有的破外衣裹住七娃,自己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冻得嘴唇发紫,浑身僵硬。他将能找到的最后一丁点雪,捂化了,小心地喂给七娃。自己则嚼着冰冷刺骨的草根,胃里像刀绞一样疼。

三天后,当二娃的意识也开始模糊时,那个老妇人终于回来了。她带来了一个天籁般的消息——水伯的回信!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着的、温热的烤红薯!

“娃儿…水伯说他记得你们…记得五娃的好…他说…清水湖边永远有你们一个家…让你们…快些去…”老妇人将东西塞进二娃冰冷的手里,声音带着哽咽,“快吃吧…吃了…有力气赶路…”

二娃枯死的心田,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暖流,虽然微弱,却足以点燃最后的希望之火!他摸索着,颤抖着将温热的红薯凑到七娃嘴边:“小七…有救了…水伯爷爷…答应收留我们了…快…吃点东西…”

香甜的红薯气息唤醒了七娃一丝微弱的意识。小家伙像小动物般本能地小口啃咬着温热的红薯,一丝微弱的红晕似乎回到了他青紫的小脸上。看着七娃能吃下东西,二娃才颤抖着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一小块红薯,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滚烫的食物滑入冰冷的胃里,带来一阵剧烈的痉挛,也带来了久违的、支撑身体的暖意和力量。

“谢谢…谢谢婆婆…”二娃朝着老妇人声音的方向,深深弯下了腰。这是逃亡以来,他感受到的唯一一丝人性的温暖。

希望点燃了最后的力量。二娃背上七娃,拄着木杖,朝着清水湖的方向,再次踏上了茫茫雪途。

然而,冬天的恶意,似乎才刚刚开始展现。就在他们离开破庙不久,酝酿了许久的大雪,终于如同扯碎的棉絮,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北风也骤然变得狂暴,卷着鹅毛般的雪片,如同千万把冰冷的飞刀,抽打在脸上、身上。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惨白,能见度不足丈许,连顺风耳都被呼啸的风雪声干扰得难以辨清方向。

每一步都变得异常艰难。积雪越来越厚,深的地方几乎没过了膝盖。刺骨的寒风穿透单薄的衣物,带走身上仅存的热量。二娃背着七娃,每一步都像是在深陷的泥潭中拔腿,消耗着刚刚补充的一点可怜体力。木杖在雪地里艰难地探寻着落脚点,好几次都差点滑倒。

七娃在二娃背上,起初还能感受到二哥身体的震动和粗重的喘息。但渐渐地,风雪声似乎变得遥远,刺骨的寒冷也仿佛麻木了。小家伙的意识又开始模糊,只觉得好累,好冷,只想睡觉。他搂着二哥脖子的手臂,也无力地松开了些。

“小七…别睡…跟二哥说说话…”二娃焦急地呼唤着,他能感觉到背上七娃的体温在迅速下降,呼吸也变得微弱而急促。他必须尽快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

凭借着残存的记忆和对风的感知,二娃在风雪中艰难地辨认着方向。终于,顺风耳捕捉到前方山壁传来的一丝微弱回声。是山洞!他精神一振,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方向挪去。

果然,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有一个浅浅的、仅能容纳两三人避身的岩洞。洞口不大,但足以遮挡大部分风雪。二娃如获至宝,背着七娃踉跄地钻了进去。

洞内虽然依旧寒冷刺骨,但总算没有了那割人的风雪。二娃摸索着,小心翼翼地将七娃从背上解下来,抱在怀里。小家伙的身体冰冷僵硬,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发紫,呼吸微弱得像游丝。

“小七…小七!”二娃的心沉到了谷底,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摸索着,将水伯给的那一小包红薯里仅剩的最后一小块拿出来,虽然已经冻得发硬了,凑到七娃嘴边:“小七…吃…吃了就不冷了…”

七娃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力气张开。他的小身体在二娃怀里微微抽搐了一下。

不行!这样下去小七会冻死的!二娃的脑海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必须弄到吃的!必须生火!哪怕…去偷!去抢!

他摸索着,将洞里能找到的、稍微干燥一点的枯草和落叶都拢在一起,堆在七娃身边,希望能给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保暖。又将那件破外衣紧紧裹在七娃身上。

“小七…你在这里等二哥…千万别出来!”二娃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丝颤抖的恐惧,“二哥去给你找吃的…找柴火…很快就回来!听到没有?等二哥回来!”

他摸索着,紧紧握了一下七娃冰冷的小手,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过去。然后,他抓起那根木杖,毅然决然地转身,再次冲入了外面那咆哮的风雪炼狱之中!他必须快!快!

风雪更大了。二娃像个真正的瞎子,在茫茫雪原上跌跌撞撞地前行。顺风耳捕捉着风带来的信息,努力分辨着村落的方向。他不敢去想七娃一个人在洞里会怎样,只能拼命地向前、再向前!

终于,在风雪中跋涉了不知多久,二娃的顺风耳听到了模糊的犬吠和微弱的人声。一个不大的村落就在前方!他循着声音,摸索到一处冒着微弱烟气的院落旁。那是食物的味道!是炉火的温暖!

生的希望压倒了所有的道德和羞耻。二娃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翻过了低矮的篱笆,凭着嗅觉和记忆,朝着可能是厨房的方向摸去。

然而,他的动作惊动了看家的土狗!狂吠声立刻响起!

“有贼!抓贼啊!”屋内传来男人的怒吼和妇人的尖叫!

二娃心一横,猛地撞开厨房那扇虚掩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食物香气和柴火烟味的暖流扑面而来!他凭着感觉扑向灶台,双手胡乱地摸索着!滚烫的灶台边缘灼伤了他的手,但他不管不顾!终于,他摸到了两个还带着温热的东西!是红薯!刚烤好的红薯!

他抓起红薯,转身就想跑!

但已经晚了!一个粗壮的身影堵在了门口,接着是木棍破空的风声!

“打死你个瞎眼贼!”

“敢偷老子的口粮!”

棍棒如同雨点般落在二娃身上!他看不见,只能本能地蜷缩着身体,用后背承受着暴风骤雨般的击打!骨头似乎要断裂,内脏仿佛被震碎!剧痛席卷全身!但他死死抱着怀里那两个滚烫的红薯,像抱着最后的希望和救赎,咬着牙一声不吭!

“妈的!还是个硬骨头!滚!”男人打累了,又或许是怕闹出人命,狠狠一脚踹在二娃腰上,将他踹翻在冰冷的雪地里。

二娃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尽管他看不见),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涌上口腔,又被他强行咽了下去。他顾不上全身撕心裂肺的疼痛,挣扎着爬起来,将那两个沾满了泥雪、却依旧滚烫的红薯死死护在怀里,像个亡命的赌徒,凭着记忆和来时的方向感,跌跌撞撞地再次冲进了风雪之中。身后,是村民愤怒的咒骂和恶犬的狂吠。

回去的路,仿佛比来时更加漫长和艰难。身体的剧痛、失血的眩晕、刺骨的寒冷,都在疯狂地消耗着他最后一丝生命力。他摔倒了无数次,又挣扎着爬起来。怀里的红薯,是他唯一的信念支撑——小七在等它!吃了它,小七就能暖和起来,就能活下去!

“小七…等二哥…二哥回来了…”二娃喃喃自语,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全凭着一股本能朝着山洞的方向挪动。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冷却更加刺骨。

终于,那个熟悉的、背风的山坳轮廓出现在感知中。山洞!快到了!

二娃几乎是爬着来到洞口。他急切地摸索进去,嘶哑地呼唤着:“小七…二哥回来了…有吃的了…热乎的…”

然而,洞内一片死寂。没有熟悉的、微弱的回应。

一股寒意,比外面的风雪更刺骨百倍,瞬间从二娃的脚底板直冲头顶!他颤抖着,摸索着向记忆里七娃躺着的位置摸去…

没有!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岩石!

“小七?!”二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巨大的惊恐!他像疯了一样,双手在狭小的山洞里疯狂地摸索着!冰冷的石壁…散乱的枯草…他给七娃裹上的破外衣…被丢弃在角落里…

七娃呢?!小七呢?!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他猛地扑到洞口!风雪灌了进来!他伸出手,在洞口外的雪地上疯狂地摸索着!一寸!一寸!

终于,在洞口外几步远的地方,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僵硬的、小小的身体!

是七娃!

小家伙蜷缩在厚厚的积雪里,小小的身体早已冻得僵硬。他面朝着山洞的方向,小脸埋在雪中,一只小手还微微向前伸着,仿佛在努力地想爬回洞里,又仿佛在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他的眼睛微微睁着,空洞地望着漫天风雪,里面凝固着无尽的恐惧、无助和…等待。

二娃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幅撕心裂肺的画面:小小的七娃,在冰冷的山洞里等他回来。时间一点点过去,寒冷和恐惧越来越深。他以为二哥不要他了,以为二哥也像其他哥哥一样消失了。巨大的孤独和绝望驱使着他,爬出了那一点点温暖的庇护所,想要去寻找二哥。他爬啊爬,在风雪中呼喊,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力气耗尽了,寒冷吞噬了他,最终倒在了离洞口不远的地方,面朝着二哥离去的方向,像一只被母狼遗弃在风雪中、最终冻僵的小狼崽,至死都在等待着那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依靠…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悲号,从二娃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这声音仿佛耗尽了灵魂中最后一点力气,穿透了呼啸的风雪,却又瞬间被无边的白色吞没,显得那么微弱,那么绝望!

他猛地扑过去,将七娃那早已冰冷僵硬的小身体紧紧抱在怀里!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温暖他,仿佛这样就能将生命重新注入这具小小的躯壳!

然而,怀里的身体,冷得像一块冰。比这世间所有的冰雪加起来,还要冷上千倍、万倍!

没有眼泪。二娃空洞的眼眶干涩无比。他的眼泪,早已为死去的爷爷、为坠崖的大哥、为跳崖的三弟、为焚海的四弟、为消散的五弟六弟、为自尽的八弟…流干了。他的心,也在这一刻,随着七娃身体的冰冷,彻底冻结、碎裂,化作了比这风雪更冷的死灰。

他颤抖着,摸索着,从怀里掏出那两块沾满了泥雪、却依旧带着一丝微弱余温的红薯。他小心翼翼地将其中一块,放在七娃冰冷僵硬的唇边,仿佛这样小家伙就能醒来,像以前一样,开心地啃着烤红薯。

然后,他自己拿起另一块,慢慢地、机械地啃了起来。冰冷的红薯混杂着泥雪的腥味和淡淡的血腥味(是他自己被打伤后流的血),艰难地咽了下去。胃里像塞满了冰碴,又冷又痛。

意识开始模糊。风雪声似乎渐渐远去。

恍惚间,二娃仿佛回到了去年冬天。也是这样的腊月寒冬,外面大雪纷飞。葫芦藤下的小屋里,却是暖意融融。炉火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大娃憨厚地笑着,把最大的一块烤红薯塞给七娃。三娃一边嫌弃地说着“小孩子才爱吃甜的”,一边偷偷把自己那份烤得焦香的部分掰下来放到七娃碗里。四娃控制着火候,把红薯烤得恰到好处,外焦里嫩。五娃细心地剥着红薯皮,六娃则调皮地试图抢七娃手里的…爷爷坐在主位,笑呵呵地看着他们打闹。二娃自己呢?他坐在一旁,看着兄弟们,金色的眼眸里满是温暖的笑意,手里也捧着一块热乎乎、香喷喷的烤红薯…

“真暖和啊…”二娃的嘴角,在彻底冻结之前,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仿佛还沉浸在去年那炉火旁的温暖幻象里。

两行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干涸的眼眶,缓缓滑过他冰冷僵硬、布满伤痕和冻疮的脸颊。那泪水滚烫,却瞬间被呼啸的寒风吹冷,在脸上凝结成两道刺目的冰痕。

他更紧地抱住了怀里早已冰冷僵硬的七娃,仿佛要将小家伙揉进自己同样冰冷的身体里。风雪越来越大,无情的雪花一片片落下,温柔而残酷地覆盖了他们相拥的身体,覆盖了七娃唇边那块冰冷的红薯,也覆盖了二娃脸上那两道绝望的泪痕。

最终,一切都被淹没在一片无边无际、纯净而残酷的惨白之中。

葫芦藤下最后的星火,在这风雪弥漫的寒冬,无声无息地熄灭了。连同那些曾经炽热如火的兄弟情谊,那些守护与牺牲的悲歌,那些挣扎与绝望的呼喊,都被埋葬在这片苍茫的雪原之下,只留下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和一段随风而逝的传说。

上一章 八 【紫烬劫】 新葫下最新章节 下一章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