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某

沈清梧靠在市楼朱漆柱上喝酸梅汤时，眼角余光瞥见二楼临窗雅间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

一个男子凭栏而立，背对着楼下，只看得见他月白锦袍的下摆绣着细密的银线海水纹，腰间玉带钩上坠着一枚墨玉双鱼佩——那料子与绣工，绝非沧州寻常商贾所有。他手指间夹着一支湘妃竹骨扇，扇面似有淡墨山水，却在竹帘落下的瞬间隐入阴影。

“那是谁家的公子？”她随口问向旁边端着空碗的店小二。

小李顺着她的目光望了眼，摇摇头，压低声音道：“没见过。这几日倒是常有几个穿得讲究的外乡人住店，说是从南边来的……”他话未说完，雅间里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紧接着是压低的争执声。沈清梧抬头时，正看见那月白锦袍男子快步走出雅间，竹帘晃动间，她瞥见他腰间双鱼佩的绳结上，系着一小截褪色的红绸，与李月娘绣鞋上的残片颜色分毫不差。

男子行色匆匆，下楼时与她擦肩而过。沈清梧闻到他衣摆间散着淡墨与龙涎香的气味，不同于沧州满城的鱼腥味与烟火气。他并未看她，只在经过时，袖中滑落一枚青铜鱼符，“当啷”一声掉在青石板上。

“公子你的东西！”她弯腰去捡，手指触到鱼符上刻着的残缺莲花纹——那纹样与她在李月娘家旧物箱里见过的绣样草稿，竟是同出一源。

男子已走出十步开外，闻言却未回头，只抬手指了指她手中的鱼符，又指了指东市尽头的染坊，随即汇入人流，月白锦袍如一片流云，转瞬消失在糖炒栗子的袅袅热气中。

傍晚时分，沈清梧寻到东市染坊。暮色中的染坊飘着青黛色的水汽，十几个伙计正忙着将染好的布匹晾在竹竿上，绛红、石青、藤黄的布料在风中翻飞，如一道流动的彩虹。

她捏着那枚青铜鱼符，在染缸边找到一个正在搅拌靛蓝的老匠人：“老伯，可曾见过一个戴墨玉双鱼佩的公子？”

老匠人眯眼瞧了瞧鱼符，浑浊的眼珠忽然一颤：“这鱼符……三年前倒是有个小伙子常来，总让我们染一种极少见的‘雨过天青’色，说是给心上人绣帕子用。”他指向墙角一堆废弃的染布，“喏，就跟那堆布头一个色。”

沈清梧走过去，在布头堆里翻出半幅残布，上面果然绣着半朵莲花，针脚细密，正是李月娘最擅长的打籽绣。残布边缘染着暗红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

“那小伙子呢？”她心头剧震，声音发颤。

“早不来了。”老匠人叹了口气，“听说……是京城来的读书郎，跟李家那闺女好过一阵子，后来不知怎的，人就没影了。”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姑娘，你可别声张，前两年官府来问过这事儿，我们都说不认识。”

话音未落，染坊门口传来马蹄声。沈清梧抬头，只见三匹高头大马停在门口，马上的骑士穿着京城卫所特有的玄色劲装，腰悬绣春刀，靴底沾着新鲜的泥浆。为首那人勒住马缰，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染坊，最终落在沈清梧手中的残布上。

“见过一个穿月白锦袍的公子吗？”骑士的声音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沈清梧将残布塞进袖中，摇头道：“不曾见。”

骑士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策马转向染坊后的小巷。沈清梧趁机溜出染坊，回头时，只见小巷深处，一个熟悉的月白身影一闪而过，手中竹扇轻摇，扇面上的淡墨山水在暮色中仿佛活了过来——那是一幅沧州地图，芦苇荡的位置被朱砂点了个醒目的红点。

入夜后的沧州城点起灯笼，沈清梧沿着江堤走到白天发现血迹的水洼旁。月光透过芦苇缝隙洒下，泥地上的暗红污渍泛着幽光。

她刚要蹲下身，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鱼竿入水的“扑通”声。一个男子坐在江堤石礅上垂钓，身上披着件黑色大氅，遮住了大半身形。

“姑娘深夜至此，不怕‘水猴子’吗？”男子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戏谑，却又莫名熟悉。

沈清梧握紧腰间的银针，走近几步：“阁下是谁？为何跟踪我？”

男子转过身，月光照亮他半边脸——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左眼尾果然有一道淡疤，正是白天在染坊外惊鸿一瞥的月白锦袍男子。他手中把玩着那枚墨玉双鱼佩，玉佩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我叫谢云峥。”他将鱼竿递给她，钓线上竟挂着半只绣鞋，鞋面正是“雨过天青”色，鞋头绣着朵残缺的莲花，“三年前，李月娘答应给我绣完这对鞋，后来……”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沧州知府说她失足落水，可我知道，她是被人用这双鱼符的另一半砸中了后心。”

他从袖中取出另一半鱼符，拼在一起，恰好组成一朵完整的莲花。鱼符内侧刻着细小的字：“京畿卫所，谢”。

“你是京城卫所的人？”沈清梧震惊。

谢云峥未答，只指向江中心：“当年我追查盐引走私，查到沧州转运使与江匪勾结，月娘无意中撞破了他们的交易……”他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几盏灯笼正沿着江堤飞速靠近。

“他们来了。”谢云峥将双鱼符塞进沈清梧手中，“拿着这个去西市‘醉仙楼’，找掌柜的要一坛‘沧江雪’，他会带你去看样东西。”他说完，纵身跃入江中，黑色大氅在水面上漾开一圈涟漪，很快消失在芦苇荡深处。沈清梧握紧鱼符，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江风吹过，带来远处捕快的呼喝声，也带来谢云峥最后一句被风吹散的话：“小心……沧州的水，比江底的‘水猴子’更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