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沈清梧是被街头的梆子声唤醒的。那梆子敲得“笃笃”作响,伴随着苍老的吆喝:“卖豆浆嘞——热乎的豆浆——油条麻花儿——”
她推开窗户,晨光熹微,青石板路上已有挑着菜担的农夫匆匆走过,菜叶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对街的“临江仙”茶馆已卸下门板,伙计正忙着支起茶桌,烧水煮茶,白色的水汽与淡青色的炊烟在低空交织。
她简单洗漱,换上一身藏青色的布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的比甲,头发用一根乌木簪松松挽起。腰间的革带除了工具袋,又多挂了一个钱袋,里面装着碎银和铜钱。走出客栈,迎面便撞上一股混着豆香、油香和泥土湿气的晨雾。
她在街口买了一碗豆浆、两根油条,坐在茶馆外的条凳上慢慢吃着。豆浆醇厚,油条酥脆,刚出锅的热气暖了微凉的秋晨。旁边桌坐着几个早起的脚夫,正就着一碟咸菜大口扒拉着糙米饭,低声议论着今早码头的行情。
“听说了吗?东市张家的船昨晚在江湾触了礁,一船的海盐全泡了汤!”
“啧,这月都第三起了!沧江这阵子邪性得很。”
“可不是嘛,老辈人说入秋江底的‘水猴子’就出来作祟……”
沈清梧不动声色地听着,付了钱,顺着主街向东走去。她记得昨日老渔夫提到的“下游芦苇荡女尸案”,虽不知具体位置,但沧州城东临江,或许能找到些线索。
越往东走,街道愈发宽敞,两侧的建筑也更显气派。不少店铺前立着石雕门墩,门楣上雕刻着“福禄寿喜”或“梅兰竹菊”的图案,屋檐下的桁条多了精致的木雕,有的刻着鱼跃龙门,有的刻着缠枝莲纹,甚至能看到个别富户门前蹲着憨态可掬的石狮子。
这里渐渐汇聚了各种手工作坊。
一家铁匠铺里,炉火正红,“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震耳欲聋。两个赤膊的铁匠抡着大锤,正在锻打一块烧红的铁块,火星四溅。旁边的学徒忙着拉拽风箱,满脸通红。铺子门口摆放着打好的菜刀、锄头、铁链,还有几副马蹄铁。铁匠们穿着厚厚的牛皮围裙,脚上是露趾的草鞋,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脊背流下,在晨光中闪着光。
隔壁是家竹编铺,一位老匠人正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手里飞快地编着竹篮。他面前堆放着劈好的竹篾,青的、黄的,粗细均匀。老人穿着对襟短褂,袖口磨得发亮,头上包着一块蓝布头巾,额角沁着细汗。竹编铺的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竹器:竹筛、竹筐、竹席,甚至还有精巧的竹制蝈蝈笼,里面真有几只翠绿的蝈蝈在“唧唧”鸣叫。
再往前,是一家成衣铺。门口的木架上挂着几件新做好的衣裳,有男子的宝蓝色直裰,女子的藕荷色襦裙,针脚细密,滚边精致。铺子里,几个绣娘正坐在绷架前飞针走线,绣着凤凰、牡丹等纹样,丝线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光芒。掌柜的是个中年妇人,穿着体面的茧绸长衫,正与一位顾客商量着衣料花色,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服色典》图谱。
沈清梧注意到,这里的妇人服饰比昨日在鱼市街见到的更讲究些。年轻姑娘多梳垂挂髻,插着珠翠头花,鬓边簪着新鲜的秋菊;中年妇人则梳着元宝髻,簪着金累丝衔珠钗,耳垂上悬着流苏耳环,手腕上套着绞丝银镯。即便是家境普通的女子,襦裙的领口和袖口也多绣着细巧的花边,足下是绣花软缎鞋,鞋头微微上翘。
街道中间,不时有抬着轿子的队伍经过。轿子分三六九等:普通的青布小轿,由两个轿夫抬着,走得匆忙;讲究的朱漆花轿,轿身雕刻着吉祥图案,垂着流苏轿帘,四个轿夫穿着统一的号衣,步伐稳健;最气派的是一顶八抬大轿,轿身覆着杏黄色的帷幔,轿顶装饰着鎏金的火焰纹,前后簇拥着不少家丁,行人纷纷避让,显然是某位官员或富商路过。
沈清梧避开人群,拐进一条狭窄的坊巷。巷子里铺着鹅卵石,两侧是低矮的民居,多为青砖灰瓦的平房,带一个小小的天井。有的人家在天井里种着几株秋菊,有的晾晒着衣物被褥,有的摆着几个陶制花盆,里面种着葱蒜。
巷子深处,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几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娃娃正在玩“跳房子”,用粉笔画在地上的格子歪歪扭扭。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婴儿坐在门槛上,手里抓着半个烤红薯,吃得满脸都是。一位妇人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一边择着青菜,一边看着孩子们玩耍,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姑娘,你找谁?”一个提着水桶的老婆婆见她陌生,好奇地问道。老婆婆穿着靛蓝色的粗布褂子,头上包着一块黑头巾,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皱纹。
“我随便走走,看看沧州的风土。”沈清梧微笑着回答,“老人家,这巷子里住着的,多是些什么人?”
“哦,都是些穷苦人家,有做小买卖的,有给人帮工的,”老婆婆指了指不远处,“那边住着个姓王的皮匠,靠修补鞋靴过日子;再往前是个打更的老周头……日子都过得紧巴。”她顿了顿,又道,“姑娘,看你不像本地人,是来投亲的?”
“不是,我是个医匠,来沧州看看有没有活计。”沈清梧含糊道。她瞥见旁边一家民居的门上贴着一张褪色的符纸,上面用朱砂画着奇怪的符号,“老人家,这门上的符……”
老婆婆叹了口气,声音压低了些:“唉,就是前两年……巷尾李家的闺女,好好的去江边洗衣,就没再回来。后来在下游芦苇荡里捞上来,人都泡胀了……官府说是失足落水,可李家爹娘不信,说是撞了‘水鬼’,请了道士来画符镇宅呢……”
沈清梧心中一凛,这不就是老渔夫说的那桩悬案?她不动声色地问:“那姑娘……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叫李月娘,走的时候才十六岁,多好的姑娘啊,心灵手巧,会绣一手好花……”老婆婆摇摇头,眼中满是惋惜,“她娘到现在还疯疯癫癫的,天天坐在江边哭……”
正说着,巷口传来一阵喧哗,几个捕快簇拥着一个中年男子走过,男子衣衫不整,脸上带着惊恐。捕快们穿着皂色的劲装,腰佩腰刀,神情严肃。
“又抓人了?”老婆婆喃喃道,摇摇头,“这月都第几回了……沧州近来可不太平。”
沈清梧目送捕快们远去,心中疑窦丛生。这李月娘的案子,恐怕并非简单的落水。她记下了巷子的位置,向老婆婆道了谢,便转身走出了坊巷。
走出坊巷,前方豁然开朗,竟是一片宽阔的市集广场。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高大的市楼,市楼为三层木质结构,飞檐翘角,檐下悬挂着许多风铃,微风吹过,发出清脆的响声。市楼的第一层是敞开的,里面设了个公平秤,有专门的市吏在此管理市集秩序、调解纠纷。二楼和三楼则是雅间,供富商大贾或文人墨客登高望远、洽谈生意。
市楼周围,便是沧州最繁华的东市。
这里比主街更加热闹,人潮涌动,摩肩接踵。各种摊位、店铺鳞次栉比,货物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食品摊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秋日美食。有刚出炉的糖炒栗子,油亮的外壳裂开,露出金黄的果肉,散发着甜香;有烤得流油的秋蟹,蟹壳通红,蟹脚乱舞;有装在陶罐里的桂花糖藕,藕孔里塞满了糯米,淋着浓稠的糖浆;还有用荷叶包着的糯米鸡,打开来热气腾腾,荷叶的清香混合着鸡肉和糯米的香气,引得人口水直流。
一个卖蜜饯的摊子前,围了不少妇人孩子。摊主是个脸上带着酒窝的小姑娘,穿着粉色的襦裙,正热情地招呼着顾客:“尝尝看呐!新做的秋梨膏、山楂糕、杨梅干!酸甜可口,润肺去燥!”摊上的瓷盘里,码放着五颜六色的蜜饯,红的、黄的、黑的,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旁边还放着几个贴着红纸标签的瓦罐,上面写着“陈皮”、“话梅”、“橄榄”等字样。
药材铺前,几个穿着长衫的伙计正忙着称量药材。铺子里散发着浓郁的草药香气,柜台后的架子上摆满了贴着标签的药罐,从常见的当归、党参、黄芪,到珍稀的人参、鹿茸、麝香,应有尽有。一位老郎中坐在里间,正为一位病人把脉,旁边的学徒拿着纸笔记录着药方。
首饰摊上,摆满了银质、铜质的首饰,有手镯、脚链、发簪、耳环,还有一些镶嵌着琉璃或宝石的饰品。摊主是个精瘦的汉子,正拿着一支银钗在阳光下展示,向一位年轻姑娘介绍着:“姑娘您看这做工!这是新打的缠枝莲纹,配您这发型正好!价格也公道,只要五十文!”
沈清梧在市集中慢慢走着,目光扫过各种货物和行人。她注意到,市集上不仅有本地人,还有不少外地客商。有穿着羊皮袄、操着西北口音的马帮商人,牵着驮着皮毛的骆驼;有戴着白帽、说着拗口汉语的波斯商人,摊位上摆着精美的琉璃器皿和香料;还有穿着短衣、赤脚的岭南商人,兜售着热带的水果和珍稀的木材。
在一个卖漆器的摊子前,她停下了脚步。摊主是个来自江南的匠人,摊子上摆着几只做工精美的漆盒,盒面上用螺钿镶嵌着花鸟图案,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的光芒。匠人穿着干净的蓝布长衫,正细心地擦拭着一只漆碗,神情专注。
“姑娘,看中哪件了?”匠人抬头问道,带着温和的江南口音。
“这螺钿工艺,真是精巧。”沈清梧拿起一只巴掌大的漆盒,盒盖上镶嵌着一只展翅的蝴蝶,翅膀上的花纹细腻入微。
“姑娘好眼光,”匠人露出一丝自豪,“这是我家传的手艺,光这一只盒子,就得耗上半个月的功夫。”他顿了顿,又道,“沧州这地方,虽不及江南繁华,却也包容,只要有手艺,总能活下去。”
沈清梧点点头,付了钱买下漆盒,权当留个纪念。她继续往前走,来到一个卖旧书的摊子前。摊主是个戴着老花镜的老秀才,摊子上摆着一些线装书,有经史子集,也有话本小说,还有一些手抄的医书、农书。
她随意翻看着,忽然看到一本破旧的《沧江志》,封皮已经泛黄,边角磨损严重。她拿起来,问老秀才:“老伯,这本《沧江志》怎么卖?”
老秀才眯着眼睛看了看,道:“姑娘也对沧州掌故感兴趣?这书有些年头了,里面记了些沧江的水文、典故,还有……些怪力乱神的事儿。给二十文吧。”
沈清梧付了钱,将《沧江志》放入包袱。她想,或许能从这本书里找到一些关于李月娘案的线索,或是沧州当地的奇特风俗。
此时已近正午,阳光变得有些灼热。市集上的人依旧很多,但比起清晨,更多了几分慵懒。有些商贩开始收摊,准备回家吃饭;有些则支起了遮阳的布棚,继续叫卖。
沈清梧感到有些口渴,便走到一个卖酸梅汤的摊子前。摊主是个中年妇人,面前摆着一个巨大的陶瓮,里面装满了深褐色的酸梅汤,上面漂浮着几片绿色的薄荷叶。妇人用长柄木勺舀了一碗递给她,碗是粗瓷的,带着冰凉的触感。
酸梅汤酸甜可口,带着薄荷的清凉,一下子驱散了暑气。她靠在市楼的一根柱子上,慢慢喝着,看着市集中熙攘的人群,听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感受着这座城市的脉动。
喝完酸梅汤,沈清梧按照《沧江志》上的记载,往城东的江堤走去。志书上说,城东十里外,有一片广阔的芦苇荡,是沧江下游的湿地,也是渔船避风的场所。她猜测,李月娘的尸体,很可能就是在那片芦苇荡里被发现的。
出了东城门,便是一条沿着江岸修建的土路。路的一侧是高耸的江堤,用大块的石头砌成,上面长满了杂草;另一侧则是农田,此刻正是秋收过后,田地里只剩下光秃秃的秸秆,偶尔能看到几个拾穗的农人。
江风比城里更加猛烈,带着江水的腥气和泥土的芬芳,吹得她头发乱舞。她将头巾系得更紧了些,沿着江堤慢慢前行。
堤下的江面上,停泊着许多渔船,大多是简陋的小木船,也有几艘稍大的帆船。渔夫们正在修补渔网,或者整理渔具,孩子们在船与船之间跳来跳去,发出清脆的笑声。远处,有几艘货船正顺流而下,船帆鼓得满满的,在江面上留下一道白色的水痕。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片茂密的芦苇荡。放眼望去,只见茫茫一片,皆是一人多高的芦苇,此刻正是初秋,芦苇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顶端抽出了雪白的芦花,在江风中轻轻摇曳,如同一望无际的白色海洋。
芦苇荡边缘,有一条狭窄的泥路,通向深处。沈清梧深吸一口气,沿着泥路走了进去。泥路很滑,她小心翼翼地踩着路边的草丛,以免摔倒。芦苇长得极为茂盛,将阳光几乎完全遮挡,里面光线昏暗,空气潮湿,弥漫着一股泥土和植物腐败的气味。
里面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以及远处传来的几声水鸟的鸣叫。沈清梧仔细观察着四周,试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她注意到,泥路上有一些模糊的脚印,看起来像是经常有人走过,或许是渔夫们进来捕鱼或割芦苇留下的。
她走到一片相对开阔的水洼旁,水洼里积着浑浊的江水,周围的芦苇被压倒了一片,似乎曾经有人在这里挣扎过。她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泥地上有一些已经干涸的污渍,颜色暗红,凭着多年的经验,她猜测这可能是血迹。
她从腰间的工具袋里拿出一根银针,小心翼翼地挑了一点污渍,放在鼻尖闻了闻,没有明显的血腥味,毕竟已经过去几年了。但这足以让她确定,这里很可能就是李月娘遇害的第一现场,而不是简单的落水。
“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粗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清梧猛地回头,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渔夫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把镰刀,警惕地看着她。渔夫皮肤黝黑,脸上刻满了风霜,穿着破旧的蓑衣裤,脚上是一双沾满泥浆的草鞋。
“我……我是来看看风景的。”沈清梧迅速将银针收起,站起身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
“看风景?”渔夫显然不信,“这芦苇荡里有什么好看的?前几年还死过人呢!姑娘,这里邪性得很,赶紧走吧,别出了什么事。”
“我听说这里以前出过事,所以好奇想来看看。”沈清梧坦诚道,“大叔,您知道那事的详细情况吗?”
渔夫皱起了眉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不像坏人,语气才缓和了些:“唉,就是李家的那个闺女,月娘……多好的孩子啊,说没就没了。那天她是来这里割芦苇的,家里等着编席子换钱呢……谁知道就……”
“您当时在场吗?”沈清梧追问。
“不在,”渔夫摇摇头,“是我家那口子最先发现的,她去捡柴火,看到芦苇荡里漂着个人……报了官,官府的人来看了看,说是失足落水,就这么结了案。可月娘水性好得很,从小在江边长大,怎么可能轻易落水?”
“那官府的仵作……有没有仔细查验?”沈清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仵作?”渔夫嗤笑一声,“沧州的仵作?还不就是走个过场!看看有没有外伤,问问左右邻居,就说是落水了。月娘她爹不信,想去上告,可人家说他无凭无据,还把他打了一顿……”
沈清梧的心沉了下去。看来当年的案子,确实有蹊跷,而当地的仵作很可能敷衍了事。她看着眼前这片茫茫的芦苇荡,想象着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少女,在这里经历了怎样的恐惧和挣扎。
“大叔,谢谢您。”沈清梧向渔夫道了谢,“我这就走。”
渔夫点点头,不再说话,转身继续割他的芦苇。
沈清梧沿着原路走出芦苇荡,江风依旧,芦花漫天飞舞,可她的心情却无比沉重。李月娘的案子,绝不是意外。这里面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或许与沧州的某些势力有关,否则官府不会如此草率结案。
她站在江堤上,望着滔滔东去的沧江水,夕阳的余晖将江面染成一片金黄。远处的沧州城,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城楼的轮廓显得格外沧桑。
今晚,她需要好好研读那本《沧江志》,或许还能找到更多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