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的夯土墙在残阳里像块被烤焦的馕饼,夯土缝隙里嵌着千年未化的盐晶,在风蚀作用下结成犬牙交错的乳白纹路。沈清梧踩着城门口磨得发亮的青石板,抬头见瓮城谯楼的鸱吻兽首已被风沙啃去半片,露出底下赭红色的夯土芯,檐角铁马挂着三枚驼铃,其中一枚铸着西夏文“天祐”年号,铃舌却被人用红绸缠死。
“过城门得验照!”守关的羌族兵卒扯开破锣嗓子,他头戴毡帽,帽檐插着三根鹰羽,牛皮甲上缝着狼头皮护肩,护肩鬃毛间别着枚青铜符牌,牌面刻着三只交颈的骆驼。沈清梧递过巡检司的火漆文书时,瞥见他腰间悬着个羚羊角酒囊,囊皮上烫着六瓣花暗纹——与茶马司死马血珠的形状分毫不差。
城外的戈壁滩正卷起黄风,雅丹地貌的土丘在风里发出呜咽声,像无数冤魂哭嚎。沈清梧裹紧镶狐尾的氆氇披风,这披风是从吐蕃马帮女首领那里缴获的,氆氇毛线上还缠着根断红绸,绸头绣着半朵西夏缠枝莲。她踩着骆驼刺丛往前走,忽见沙地上嵌着半截铁矛头,矛杆缠着风干的马鬃,鬃毛里夹着片金箔,箔上刻着西夏文“复国军左部”。 玉门关外的“铁鹞子”铁匠铺隐在红柳丛里,土坯墙上嵌着上百块马蹄铁,每块铁上都凿着不同的符咒:有的刻着吐蕃的“六字真言”,有的凿着西夏的“雷电纹”,还有的焊着回鹘的“天狼星”徽记。铁匠是个瞎了左眼的回鹘老人,他赤着的右臂上烙着月牙形烫伤,正在锻打一柄环首刀,火星溅在他脚边的羊皮袋上,袋子里滚出几颗夜光砂——与墓室战刀花心的材质相同。
“前天有个戴帷帽的人来打马掌,”老人用突厥语混着河西腔说话,他拿起烧红的铁掌,铁掌边缘凿着细密的齿痕,“掌心里焊了金箔,上面的字像虫子爬。”沈清梧接过铁掌,见掌心果然刻着西夏文“戌时三刻,北关燧火”,而齿痕的形状与蚀铁虫留下的痕迹完全吻合。此时老人突然摸出枚铜扣,扣面上铸着匹奔马踏碎六瓣花,正是“马踏琼花”的标记。
城南的药铺幌子在风沙里飘成破布条,幌子下挂着串干枯的“醉马草”,草茎间系着块木牌,用朱砂写着“羌女阿朵,专治马邪”。阿朵正蹲在泥灶前熬药,她穿件羊皮坎肩,坎肩下摆缀着上百颗羊距骨,每颗骨头都刻着藏文经咒。沈清梧闻到药锅里飘出马钱子的腥气,与王老虎中的“马舌毒”气味相同,而灶膛里的灰烬中,埋着半片银箔,箔上刻着残缺的六瓣花。
“三天前有个穿团花锦袍的人来买‘醉马草’,”阿朵用指甲刮着药罐边缘的黑垢,她的指甲染成凤仙花色,指节上戴着银质马鞍形戒指,“他说要毒杀偷吃青稞的野驴,却偷偷问我‘蓝蛊’怎么养。”沈清梧注意到她身后的药柜上摆着个葫芦,葫芦口塞着蓝莹莹的虫蜕,正是西域“蓝蛊”褪下的外皮,而葫芦颈上系着的红绸,绣着完整的六瓣花,针脚与墓室战刀上的如出一辙。
黄昏的玉门关外响起驼铃,一支由三十峰骆驼组成的商队正穿过雅丹群,领头的驼夫戴着青铜面具,面具眼洞处镶着两块夜光琉璃,琉璃里流动着与西夏商人货摊上相同的六瓣花光影。沈清梧藏在土丘后,见每峰骆驼的驼峰间都捆着油布包,布角渗出暗红液体,在沙地上拖出蜿蜒的血痕,而驼队末尾的黑骆驼,驼鞍上挂着个皮囊,皮囊上的红绸绣着“马踏琼花”——与互市旗杆后的血字完全一致。
她摸出从老铁匠铺顺来的铜扣,扣面的奔马图案在暮色中泛着冷光。突然,雅丹群里传来凄厉的马嘶,与王老虎中毒时的叫声分毫不差,只见商队首领猛地扯下面具,露出西夏贵族特有的鹰钩鼻,他手里挥舞着柄战刀,刀柄缠着的红绸正在滴血,血珠落在沙地上,竟凝成了六瓣花的形状。此时玉门关的关门锣声响起,城楼上的兵卒突然将火把掷向商队,火光中浮现出成排的西夏文木牌,牌上用鲜血写着:“借马千匹,复我河山!”
沈清梧跟着火光跑到北关烽燧,燧台的夯土墙上嵌着块唐代残碑,碑上的“玉门”二字已被风沙磨平,露出碑阴的西夏文刻痕:“天祐二十三年,王子借道于此,以马百匹换铁刃千柄。”她用骨刀刮开碑缝,里面掉出个油布包,包着半卷血书,血书用西夏文写着:“马帮背约,私吞战马,今以‘马舌毒’为信,血祭我族亡灵。”而血书的落款处,盖着枚铜印,正是墓室铁盒里的“复国军节度使”印。
此时烽燧顶部传来瓦片碎裂声,沈清梧攀着夯土凹痕爬上去,见吐蕃女首领正与西夏王子对峙,女首领的皮帽已被砍落,露出满头小辫,每根辫子都系着珊瑚珠,而西夏王子的团花锦袍被划开道口子,露出里面绣着六瓣花的衬衣。两人脚下躺着具尸体,正是卖“醉马草”的羌族阿朵,她的羊距骨坎肩被血浸透,坎肩下露出半截银簪,簪头刻着匹奔马——这是西夏王室特有的图腾。
“王老虎偷了我们的‘马舌毒’,想跟西夏人换战马!”吐蕃女首领挥舞马刀,刀背上的六瓣花在火光中闪着寒芒,“可这毒明明是西夏人传给我们的!”西夏王子突然笑起来,他扯开衬衣,胸口烙着与老铁匠相同的六瓣花烫伤:“当年我族借马,你们马帮却私通宋廷,将战马换成了毒草!”沈清梧突然想起阿朵药罐里的马钱子,想起驼队油布包里的血痕,原来这场横跨数十年的阴谋,根源竟藏在玉门关的沙砾之下。
就在此时,雅丹群里传来震耳的驼铃声,无数戴着“马踏琼花”铜扣的骑士从风沙中冲出,他们的马刀上都刻着六瓣花,却在刀柄缠着西夏的红绸。沈清梧握紧手中的战刀,刀身上的西夏文突然渗出黑血,血珠沿着刻痕汇成一行字:“以血还血,以马还马。”她终于明白,当年西夏王子借马被背叛,便用“蚀铁虫”伪造琼鸟印,又用“马舌毒”毒杀背信的马帮千户,而吐蕃人发现阴谋后,便利用互市策划了焚城之计。
玉门关的城门突然大开,羌族兵卒们举着狼头旗冲出,旗面上的六瓣花图案被血染得发亮。沈清梧看着三方势力在烽燧下混战,突然注意到阿朵尸体下的沙地里,埋着块磨圆的玉璧,璧上刻着半朵六瓣花,而璧孔里穿的红绸,正是茶马司死马身上的那根。她刚捡起玉璧,就见西夏王子捂着胸口倒在她面前,王子手里捏着半截簪子,簪头的奔马图腾上沾着羊油——与王老虎指甲缝里的油脂一模一样。
风沙越来越大,将烽燧上的血迹慢慢掩埋。沈清梧站在城阙之上,见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而西方的戈壁中,一队戴着帷帽的骑士正驮着神秘的货物远去,他们的驼铃在风沙中传出诡异的节奏,宛如一首失传已久的西夏战歌。她摸了摸怀中的玉璧,璧上的六瓣花在晨光中竟渐渐合拢,露出璧底刻着的八个西夏文:“马踏琼花时,玉门血作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