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花

村口的人们都说红霞姐是个好命的女子，天生来享福，看这迎亲的阵仗，就知是个有钱的户，那圆头的男人戴了个礼帽，插着朵艳红的花，红得发黑，右手边夹了盒怪模怪样的烟，往院里头一站，先分了大半，又摸着粗壮的老槐树似的短脖子，和老丈人谈笑风生，那笑声比驴拉磨的哼哼调还高。

红霞姐的娘短命，怀着孩子的时候扛着锄头做农活，不成想，从地里头出来吃个晌午饭，一头栽在地上再也没起来，那年红霞姐刚满三岁，转眼红头绳就成了白布条。她爹哭昏了眼，出了殡，跑到南边煤场没日没夜地干，靠着挖煤拉扯着红霞姐长成水灵灵的姑娘。

这老丈人的脸蜡黄枯瘦，一口牙像干瘪了的苞米，东倒西歪，指甲盖里满是洗不掉的煤灰，黑黢黢的，这样糙布似的一双手，今天却是锃亮，跟膏了油一样，攥得手心里的汗也是清的。

院里的石榴花开得鲜红灿烂，他的眼透过那扇树荫下的小窗，能模模糊糊看到个瘦溜溜的影子。

新娘子坐在她那张小床上，一双红布鞋从裙底露出来，绣着的是对鸳鸯戏水，栩栩如生。裙身有些大了，软塌塌地罩在红霞姐身上，像个布口袋。她的手平静地交叠着，既没有颤动，也没有反复摆弄，就好像今日仍旧要吃三顿饭，喝四碗水，走五里路，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红霞姐的盖头囫囵吞掉了她，让她无声地，静默地，漫长地等待。

太阳从山坡攀上来，光芒万丈。一挂哔哩啪啦的炮仗声，红纸壳的残躯裹着碎沙子，零零散散地扬到院里，红霞姐的脚踩着这些红碎，翩然远去。我们跟到村口，还捞了些少见的奶糖，也算作沾了沾喜气。

人人都很欢喜，石榴花也很欢喜，欢喜的日子里，连太阳都是红扑扑的，太阳下的院子空荡荡，蜜蜂振翅嗡嗡作响，花影短了，堪堪能围着枝干笼个半圈。老丈人走也不是，停也不是，扯着笑，忙活着捡喜被里头掉的长果大枣，攒了一小把，用红布头兜起来。他抬起头，黝黑的手掌胡乱摩挲着后脑，把鬓角的白发揉成一个个拧着的毛团，黄牙吱嘎吱嘎，甜，枣子真甜，他大口嚼着。

我也剥了裤兜里的奶糖，薄薄的一层糯米纸包着的，半节指头大小，霜白色，闻着浓郁的香，在牙齿间黏连，拉长。

石榴花缀在油绿的叶间，被热风吹得晃来晃去，那影子就在老丈人脸上来回走，走到眼里，就是一片阴翳，走到耳廓，却又变得细密。终于风停，老丈人收起他的马扎，往屋里头躲一躲烈阳，床角还摆着红霞姐的帕子，是素净的天青色，裹着一枚干枯的石榴花苞，被花瓣撑得吐出半片唇。

三两只麻雀落在院里，啄些长果的红衣，这从南边来的麻雀，灰头土脸，肯定是从煤灰里滚了几遭，熏得发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