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小路往家赶,大大小小的泥坑把车轮颠得高高跃起,碾过野草木屑的浓郁滋味,远坡飘来家酿高粱酒的醇香,闻着生醉,锈蚀的车铃叮当作响,把侧耳的风声甩到身后去,留一条缥缈的尾巴。
这是一辆老旧的自行车,从舅母家借来,方便母亲批卖雪糕的。车的后座捆了一个泡沫软箱,绳子拉扯的边沿已然结成惨黄的水渍,昨日生意兴隆,卖出去了好些,数数前日的,约莫得有个百八十支,默想着几角几分,但总归是不够书本费,老师问起来,只能先道个歉,托请延一延日子,再不济,就把鱼卖了罢,等攒够了钱再赎回来。这买家得是个良善之人,喂食换水要勤,还要得空搬出来晒晒太阳。大大咧咧的阿花,少言寡语的小林,皮猴子似的大河,思来想去都不成。
婆婆丁的黄花谢了大半,孤零零的长杆兀自伸展,鲜紫的喇叭花枝蔓飞长,横七竖八的花叶铺实了光溜溜的沙土,缠绵的小灰蝴蝶时而停伫,时而快活轻舞。
忽而从那野草丛中透出半个高耸的脊背,我不由得拉了闸,从车上跳下,想着凑近去看看。一个顶着稀疏黑发的尖脑袋骤然闯到面前来,我踉跄着连连后退,是大傻子。
大傻子个子高,浑身破破烂烂,右脚一只花布鞋挂在他的血迹斑斑的脚趾上,连鞋底都被磨掉,左脚脚面刷了层黏糊糊的草叶浆,绿的,黄的,斑斓一片。他抓了抓肥了一圈的裤腰,嘴巴微张,发出喝的一声,半蹲下来冲着我摊开双臂。
母亲常说要躲着大傻子,此刻我也丝毫不敢迟疑,蹬上自行车就要往前冲,大傻子拦在路中央,依旧那个怪异姿势,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车前,拖着左摇右晃的车往来路退。“爸!”我哭着喊叫起来,车凳像个高跷把我挺举,腿在空中晃荡,压根没个落处。
大傻子瞪圆了眼,竟是有些无措,他上下打量自己一番,两只手在皱皱缩缩的泥巴裤腿上用力擦抹着,喉咙像个筛豆的簸箕,抖出砰砰的乱嗡声,是眼看进也无处,退也无路,只得在原地没个方向地打着转,轻踩着跺起脚,连半个脚掌都陷进污泥里,甩着稀稀拉拉的泥汤。玻璃弹珠似的眸子,原本烧着的星星点点的银光倏而落寂,又嚓地熄灭。他拿手比量起来,掌心相对,然后拉远,拉得很远很远,直至撑得那手臂也无法描摹的长度。他又拔了几棵柔绿的狗尾草,塞嘴里叼着探头探脑。
田埂上的一年蓬白花花的大片堆积,渺小的身体肆意开着、长着、吞噬着。一株小花挺立在他湿漉漉的脚边,昂着洁白的头颅,被圆瓣掩盖的一只腐烂的枯蝉,还在微风中长鸣。
嘶嘶嘶……
不,蝉的双翅这般通透,风从那些玻璃瓦似的缝隙中穿梭而过,其声也是清澈的。
嘶嘶嘶……
波浪般漾开的细叶,一叠压着一叠,如同潮水退去又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