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姝和回到尚服局时,天色已近昏沉。偌大的院子里点起了零星的灯笼,昏黄的光晕在微凉的夜风中摇曳。一天的奔波、紧张和那几颗沉甸甸的金瓜子,都让她感觉身心俱疲,脚步虚浮。刚踏入自己所在的小院门槛,就听见一个刻意拔高的声音:
“哟,这不是我们新晋的掌制大人嘛?这么晚才回来,看来娘娘们赏脸,留你说了不少体己话吧?”
说话的是同屋的宫女碧荷,比孙姝和早两年入尚服局,却仍是个没品级的女史。她倚在门框上,手里漫不经心地绞着一条帕子,眼神却像钩子一样,直往孙姝和手里攥着的那个装着金瓜子的荷包上瞟。旁边还有两个平日里常与碧荷一起的女史,也停下手中的活计,目光带着审视和不易察觉的酸意。
孙姝和心头一紧,连忙将荷包往袖子里藏了藏,低头道:“碧荷姐姐说笑了,只是今日差事多,跑的地方远了些。”
“是吗?”碧荷拖着长音走近一步,目光在她浅绿色的女官服上逡巡,“这身官服穿着,就是不一样啊,气派了。不过孙掌制,咱们尚服局有规矩,得了主子们的赏,是要报备登记入库的。你这……没忘了吧?”
孙姝和确实忘了。应对主子,这些细枝末节的宫规,她还没来得及学全。此刻被碧荷当众点出,脸上顿时烧了起来,窘迫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那几颗金瓜子,此刻仿佛成了烫手的山芋。
“都聚在这儿做什么?明日差事不用做了?”一个略显严肃但沉稳的声音响起。刘司制不知何时出现在院门口,她换下了白日里略显庄重的官服,穿着一身深青色的常服,神情端凝。
碧荷等人立刻收敛了神色,恭敬地行礼:“刘司制。”
刘司制的目光掠过孙姝和窘迫的脸,又扫了一眼她紧攥着袖口的手,心中了然。她平静地开口:“孙掌制今日初次领差,奔波辛劳,所得赏赐乃兰贵妃所赐,按宫规确需入库。此事我已知晓,明日一早会亲自带她去内务府办理。都散了吧,早些歇息,莫误了明日活计。”
三言两语,既解了孙姝和的围,又点明了规矩流程,更压下了碧荷等人的小心思。碧荷等人不敢再多言,讪讪地应了声“是”,各自回屋。
孙姝和感激地看向刘司制:“多谢司制大人解围。”
刘司制走近几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提点:“在宫里,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今日你得了贵妃的赏,是好事,但也容易招风。以后行事更要谨言慎行,莫要得意忘形,也莫要授人以柄。那金瓜子,收好了,明日随我去便是。”她顿了顿,看着孙姝和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今日遇见靖王了?”
孙姝和心中一惊,没想到这事这么快就传到了刘司制耳中。她连忙点头,将御花园拐角处撞见靖王的情形简单说了。
“嗯。”刘司制沉吟片刻,“靖王殿下性子冷峻,御下极严,但向来明辨是非。你既未失礼,便无妨。只是记住,在宫里,遇见任何一位主子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宁可多跪一时,不可少敬半分。回去歇着吧,明日卯时初刻到前厅找我,淑妃娘娘那边有新差事下来。”
“是。”孙姝和恭敬应下,看着刘司制转身离去的背影,心头涌上一股暖意。这位看似严厉的上司,总是在关键时刻护着她。
回到狭小的居室,同屋的碧荷已经背对着她躺下了,呼吸声刻意放得粗重。孙姝和默默地将那装着金瓜子的荷包仔细收在箱笼最底层,又轻轻抚平了那身浅绿色的女官服,才疲惫地躺下。身体的酸痛阵阵袭来,但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永和宫兰贵妃审视的目光、御花园拐角处靖王冷峻的容颜和那句“倒是难得”的评价,还有碧荷那充满妒意的眼神。宫里的日子,果然比绣坊复杂艰难百倍。
翌日,天还未亮透,孙姝和便挣扎着起身。身体的疲惫尚未消散,但精神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她仔细梳洗,换上那身代表她品级的浅绿官服,对着模糊的铜镜练习了几遍标准的行礼姿势,确保裙裾摆动幅度合宜,才快步赶往尚服局前厅。
刘司制已经端坐厅中,正对着名册吩咐着什么。见到孙姝和准时出现,她微微颔首。
“随我去内务府。”刘司制言简意赅。路上,她低声提点:“内务府掌事公公姓李,规矩大过天,待会儿少说多听,问什么答什么,不可多言。”
内务府的殿堂比尚服局更为肃穆。李公公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眼神精明。刘司制带着孙姝和上前,将兰贵妃赏赐金瓜子的事禀明,并将荷包奉上登记入库。
李公公慢条斯理地打开荷包,数了数里面的金瓜子,又仔细查看了成色,在厚厚的册子上登记好,盖上印章。整个过程,他都没正眼瞧孙姝和一下。孙姝和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手心微微出汗。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宫中森严的等级,自己这正八品的掌制,在内务府大总管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
办完手续出来,孙姝和才悄悄松了口气。刘司制看了她一眼:“按规矩办事,就是最好的护身符。走吧,正事要紧。”
回到尚服局司制司的工坊,这里比绣坊大了数倍,光线明亮,数十名宫女正埋头于各色布料、丝线之间,针线穿梭,一片忙碌而有序的景象。空气中弥漫着新布的浆味和丝线的清香。
刘司制将孙姝和带到工坊中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开:“都停一下。淑妃娘娘下月要赴太后在畅春园举办的赏菊宴,点名要一件新制的斗篷,指明要用‘叠翠绣’的技法,绣上秋菊傲霜的图样,内衬要用最柔软的雪貂绒,领口要嵌上东珠。”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孙姝和身上,“娘娘听闻了兰贵妃对孙掌制绣工的赞赏,也知她擅长花卉,特意点了她的名,负责这斗篷的裁制与刺绣。这是娘娘对孙掌制的看重,亦是司制司的体面。工期只有二十日。所需材料,孙掌制开单,我亲自督办。司制司所有人手,在孙掌制需要时,皆可调用。”
整个工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宫女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孙姝和,其中包含着惊讶、探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孙姝和的心猛地一沉。“叠翠绣”是失传已久的古绣法之一,她只在古籍残卷上见过描述,以针法繁复、色彩层叠过渡自然如翠玉堆叠而得名,极其耗费心神。而淑妃娘娘是出了名的品味挑剔,要求严苛。这差事,分明是块烫手至极的山芋!
“奴婢……定当竭尽全力。”孙姝和稳住心神,恭敬应道。
“不是尽力,是必须做好。”刘司制纠正道,语气不容置疑,“从今日起,孙掌制手上的其他杂事暂且放下,专心于此。工坊东角那间静室拨给你专用。”
接下来的日子,孙姝和一头扎进了那间小小的静室。她翻出压箱底的古籍残卷,废寝忘食地研究那模糊不清的“叠翠绣”针法图谱,用普通的丝线在废布上反复试验。指尖不知被扎了多少次,熬红的双眼布满了血丝。雪貂绒和东珠很快送来了,但关键的“叠翠绣”丝线——需要特殊染制的、能呈现微妙翠绿光泽的极品蚕丝线,却遍寻不见。
时间一天天过去,孙姝和心中的焦虑如野草般疯长。她尝试着用现有的丝线调配颜色,但效果总是差强人意,无法达到古籍上描述的那种“翠色欲滴,层叠生辉”的境界。
这天午后,孙姝和又一次对着失败的绣片发呆,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她以为是送饭的小宫女,疲惫地应了声:“进来。”
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刘司制。她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用明黄锦缎包裹的精致小匣。
“司制大人?”孙姝和连忙起身。
刘司制将小匣放在她面前的绣架上,示意她打开。
孙姝和疑惑地解开锦缎,掀开匣盖。里面是整整齐齐卷着的十几束丝线!每一束都泛着一种极其温润、由浅入深、层次分明的翠绿色泽,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流光溢彩,仿佛有生命一般。这正是她苦寻不得的“叠翠绣”专用丝线!
“这……这是……”孙姝和惊喜得几乎说不出话。
“内造库压箱底的宝贝,统共就这些了。”刘司制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眼底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早年宫中一位老供奉留下的,一直无人会用,差点被虫蛀了。我翻了旧档,跟李公公磨了半日嘴皮子才要出来。省着点用。”
孙姝和捧着那珍贵的丝线,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她明白这丝线意味着什么,更明白刘司制为了拿到它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司制大人……奴婢……”
“行了,感激的话留着差事办成了再说。”刘司制打断她,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有了丝线,更得心细。淑妃娘娘要的是‘秋菊傲霜’,不仅要形似,更要神似。菊之清冷,霜之凛冽,都要在针尖上活过来。时间紧迫,莫要再耽搁。”
“是!”孙姝和重重点头,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有了这梦寐以求的丝线,孙姝和如同久旱逢甘霖。她日夜待在静室,几乎隔绝了外界。饿了就啃几口冷硬的点心,困极了就在绣架旁趴一会儿。她将全部心神都倾注在那方寸之间的斗篷料上。
丝线在她指尖飞舞,针尖起落间,翠绿的底色如同初春萌发的生机,层层渲染开来,形成一种深邃而灵动的背景。在这片叠翠之上,她开始勾勒秋菊的轮廓。不再是寻常的富贵牡丹,而是选择了姿态各异的野菊、墨菊、蟹爪菊。她用深浅不一的黄、白、赭石色丝线,以“叠翠绣”特有的堆叠针法,细致地表现出花瓣的卷曲、舒展,甚至叶瓣上那层若有若无、象征寒霜的银白色泽。一针一线,都灌注了她对“傲霜”二字的理解——不是张狂,而是一种沉淀于骨子里的坚韧与清冷。裁剪的功夫也丝毫不敢懈怠,斗篷的版型既要符合淑妃的雍容气度,又要便于赏菊时的行动。
时间在针尖悄然流逝。当最后一针落下,打好线结,剪断丝线,并将雪貂绒内衬和东珠领口完美缝合后,孙姝和几乎虚脱。她看着眼前完成的斗篷:在叠翠的底纹上,几丛秋菊迎风而立,花瓣或舒展或含苞,枝叶遒劲,仿佛能感受到深秋的寒意与菊花的孤高。雪貂绒柔软蓬松,东珠圆润华贵,整件斗篷华美而不庸俗,精致中透着一股凛然之气。
她小心翼翼地将斗篷折叠好,捧着它走出静室。外面已是深夜,万籁俱寂。她走向刘司制的值房,昏黄的灯光还亮着。
轻轻叩门,得到允许后进去。刘司制正在灯下核对账目,抬头看见孙姝和手中捧着的斗篷,眼神陡然一亮。
“成了?”她放下笔,站起身。
孙姝和将斗篷在旁边的案几上小心展开。在灯光下,叠翠的底纹流淌着深邃的光华,傲霜的秋菊栩栩如生,雪貂绒与东珠交相辉映,裁剪的线条流畅而优雅。
刘司制走上前,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那精致的绣面与合体的裁剪,细细端详良久,眼中闪过惊艳,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带着欣慰的叹息:“好……好一个‘秋菊傲霜’!孙掌制,这裁制与绣工,皆堪称上品!你没让我失望,也没辜负淑妃娘娘的期望,更没辱没这身官服!”
得到刘司制的肯定,孙姝和悬了二十天的心终于重重落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和疲惫同时席卷了她。
“明日一早,随我亲自去淑妃娘娘的景仁宫复命。”刘司制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后的郑重。
“是!”孙姝和的声音带着激动后的沙哑。
就在孙姝和收拾心情准备告退时,一个守门的小太监匆匆进来,神色有些异样,手里捧着一个样式普通、没有任何标识的细长木盒。
“刘司制,孙掌制,”小太监行礼道,“刚才宫门值守的侍卫递进来这个,说是有人指名要交给孙掌制。”
孙姝和一愣,看向刘司制。刘司制眉头微蹙:“何人送来的?可有名帖?”
小太监摇头:“回司制,侍卫说是个面生的小内侍,只说了交给司制司新晋的孙掌制,放下东西就走了,没留话,也没留名号。”
刘司制眼神锐利起来:“打开看看。”
孙姝和依言接过木盒,入手微沉。她轻轻打开盒盖,里面没有书信,只有一支笔。
但这支笔,却绝非寻常之物。笔管是温润的羊脂白玉,触手生温,纯净无瑕。笔毫则是极其罕见的紫毫(紫色兔毛),色泽深紫近黑,根根挺立,锋颖锐利,一看就知是极品中的极品。笔管的末端,极其低调地镌刻着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篆字——“靖”。
孙姝和的心跳,在看清那个字的瞬间,骤然漏了一拍。靖王?
刘司制也看到了那个字,她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异常严肃。她盯着那支玉笔,又抬眼深深看了孙姝和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包含了震惊、审视、忧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
静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刘司制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浸了寒冰:“孙掌制,你可知道,在宫里,有些东西……是福是祸,往往只在一线之间?”
孙姝和捧着那支沉甸甸的玉笔,指尖冰凉。靖王那日冷峻的容颜和那句“倒是难得”的评价再次浮现在脑海,与眼前这支价值连城、却又带着隐秘标识的玉笔重叠在一起。她感到的不是受宠若惊,而是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她抬头看向刘司制,对方眼中那深重的忧虑如同实质般压来。孙姝和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声音,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司制大人……奴婢……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