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冈山飞往福冈的航班上,周艳景一直盯着窗外翻滚的云海。机舱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空乘推着饮料车轻声询问乘客需求。
“九州和本州完全不同,”小来翻着旅游手册,“更热,更辣,更有……野性。”
施永报坐在靠窗位置,正用软布擦拭镜头。阳光透过舷窗在他修长的手指上投下细碎光斑,那些手指能在瞬间调整好最复杂的相机设置。
“福冈以什么出名?”周艳景合上笔记本问道,她已经记满了关于备前烧和冈山桃子的笔记。
“豚骨拉面!”小来眼睛一亮,“还有明太子、水炊鸡锅……不过拉面是必须体验的。博多豚骨拉面的汤底要熬制二十小时以上,直到骨头完全融化。”
飞机开始下降,透过云层间隙能看到九州北部曲折的海岸线。福冈机场就建在海边,降落时仿佛要直接冲入碧蓝的海水中。
福冈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活力,比东京更随意,比大阪更粗犷。出租车驶过那珂川时,周艳景注意到河岸两侧密密麻麻的屋台——福冈著名的露天小吃摊。
“那些屋台晚上才开,”小来顺着她的目光解释,“一碗拉面,一杯啤酒,就是福冈人的夜生活。”
他们入住的酒店位于天神区,放下行李后,小来迫不及待地带他们去体验“真正的博多拉面”。
“有两家最有名,”走在热气腾腾的街道上,小来像个美食导游般介绍,“‘一兰’是连锁但品质稳定,‘一风堂’本店更有特色。不过……”他神秘地眨眨眼,“我带你们去我朋友推荐的一家巷子里的老店。”
这家名为“龙之骨”的小店隐藏在一条不起眼的后巷,门口挂着深蓝色的暖帘,只有八个吧台座位。老板是个手臂有刺青的光头大汉,正用长筷子搅动着一口巨大的汤锅,锅里翻滚着乳白色的浓汤。
“博多拉面的灵魂就是这锅汤,”小来解释,“猪头骨、脊骨和背脂一起熬煮,直到胶原蛋白完全溶解。”
周艳景凑近观察,那汤浓得几乎像粥,表面浮着一层金色的油脂,散发出浓郁的肉香。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却被热气呛得咳嗽起来。
“新手错误,”老板大笑道,声音洪亮得让小小的店面都震动起来,“别直接闻,先用勺子轻轻搅动,让香气慢慢释放。”他的日语带着浓重的九州口音,小来不得不全神贯注才能听懂。
三人点了基本款的豚骨拉面,周艳景额外加了“替玉”——博多拉面的特色,面吃完后可以免费加一次面。当那碗拉面被放在面前时,她立刻明白了为什么博多拉面如此特别——乳白色的汤上漂浮着金色的油脂,细直面整齐地排列其中,上面是两片粉嫩的叉烧、黑木耳丝和青葱,中心点缀着一小撮红姜。
“先喝汤,”老板指导道,“然后快速吃面,博多面很细,泡久了会软。”
周艳景舀了一勺汤送入口中,浓稠的汤汁包裹着舌头,猪骨的鲜味和背脂的香气在口腔中爆炸,那种浓郁程度几乎让她窒息。“这……这也太浓了,”她喝口水冲淡口中的味道,“像在直接喝液态猪肉。”
施永报却罕见地露出享受的表情,一口气喝了半碗汤。“完美,”他简短评价,“浓度刚好。”
“你喜欢这么浓的汤?”周艳景惊讶地问。
施永报点头:“北海道味噌拉面更浓。”
小来看着两人截然不同的反应,忍不住笑了:“博多拉面确实分‘浓派’和‘淡派’。老板,能给她做碗淡一些的吗?”
老板会意,重新调整了周艳景那碗的汤底比例,加入一些清汤稀释。这次的味道让她舒服多了——依然浓郁,但不再那么压倒性。
“这就是博多拉面的特点,”小来解释,“可以根据个人口味调整汤的浓度、面的硬度,甚至油脂的量。每家店都有自己的秘方。”
施永报已经吃完第一碗,正在加“替玉”。他专注地拍摄着面条浸入汤中的过程,捕捉那些细微的气泡和油脂的光泽。
“你居然能喝那么浓的汤,”周艳景还在小口啜饮自己稀释过的版本,“平时看你吃东西挺挑剔的。”
施永报头也不抬:“味觉记忆。父亲带我去过札幌。”
这个意外的个人信息让周艳景和小来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施永报几乎从不提起自己的事。
离开拉面店时已是下午,福冈的阳光比本州更炽热。三人在天神地下街闲逛,小来买了几盒明太子作为伴手礼。
“明太子是鳕鱼卵用辣椒和调味料腌制的,”他解释道,“福冈人早餐经常吃明太子拌饭。”
周艳景尝了一小块样品,辛辣的味道让她直吐舌头:“比四川泡椒还辣!”
“九州人爱吃辣,”小来笑道,“明天去长崎,那里的chanpon(杂烩面)和土耳其饭也很有特色。”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那珂川边的屋台。几十个小小的移动摊位沿河排列,每个都挂着红灯笼,散发出食物香气和欢声笑语。小来选了一家以关东煮闻名的屋台,三人挤在狭小的吧台前,与当地上班族并肩而坐。
“福冈屋台是日本少有的还保留着昭和氛围的地方,”小来点了啤酒和关东煮,“去年差点被政府取缔,是市民联名请愿才保住的。”
关东煮在锅中咕嘟作响,萝卜、鸡蛋、魔芋和鱼糕在深色汤汁中沉浮。周艳景夹起一块大根,炖煮多时的萝卜吸饱了汤汁,入口即化,带着淡淡的鲣鱼香。
“比便利店的好吃十倍,”她感叹道,“这么简单的料理也能有这么多层次。”
施永报的镜头对准了屋台老板布满皱纹的笑脸,背景是朦胧的河水和城市灯光。那张照片后来被《味旅》用作“日本夜生活”专题的封面。
回酒店的路上,周艳景注意到小来时不时查看手机,表情有些异样。“怎么了?”她问道。
小来犹豫了一下:“明天在长崎……我可能要见个人。小时候的邻居,后来移民日本,在长崎开了家中餐馆。”
“要我们回避吗?”施永报突然问道,出人意料地敏锐。
“不,不用,”小来摇摇头,左耳的银耳钉在路灯下闪烁,“只是……可能会有些尴尬。我们很多年没见了。”
周艳景想追问,但看到小来难得严肃的表情,决定暂时放过这个话题。福冈的夜风带着海的味道,远处的天神区霓虹闪烁,像一幅浮世绘与现代都市的拼贴画。
从福冈到长崎的特急列车沿着海岸线行驶,窗外是九州的碧海青山。周艳景望着那些点缀在海岸线上的小渔村,笔记本摊在膝头,上面记满了关于博多拉面的心得。
“长崎是日本最早对外开放的港口之一,”小来望着窗外,语气比平时正经,“所以这里的饮食文化很特别,融合了中国、荷兰和葡萄牙的影响。”
施永报正在检查相机存储卡,闻言抬头:“出岛,锁国时期唯一对外开放的窗口。”
“没错!”小来有些惊讶施永报的历史知识,“长崎蛋糕、土耳其饭、杂烩面……都是文化交流的产物。”
周艳景注意到小来今天格外安静,手指不停地转动左耳的耳钉。她想起昨晚他说要见故人的事,但决定不主动提起。
列车驶入长崎站,这座港口城市的风貌立刻扑面而来——山坡上密密麻麻的房屋,远处隐约可见的哥特式教堂尖顶,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海腥和甜点香气。
“先去酒店放行李,”小来说,“然后我带你们去吃最正宗的长崎chanpon。”
酒店位于南山手区,周围是保存完好的洋风老建筑。从房间窗户能看到长崎港的全景,几艘游轮静静地停泊在碧蓝的水面上。
“chanpon是长崎的特色面食,”前往餐厅的路上,小来解释,“源于中国菜,但已经完全本地化了。面条粗而劲道,配料有海鲜、猪肉和蔬菜,汤底用猪骨和鸡骨熬制。”
餐厅“四海楼”是一栋历史悠久的洋风建筑,内部却完全是中餐馆的格局。老板娘是位精神矍铄的老太太,看到小来后眼睛一亮,用流利的中文招呼道:“小来!好久不见!你阿姨刚才还打电话问你到了没。”
小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陈奶奶,这是我同事,周艳景和施永报。我们来做美食专题。”
陈奶奶热情地招呼他们入座,一边倒茶一边说:“美玲在后厨忙,知道你要来,特意准备了特制chanpon。”
周艳景敏锐地注意到小来的耳根红了,她悄悄在笔记本上写下:“小来的‘故人’是位叫美玲的女孩?中餐馆老板娘的女儿?”
chanpon上桌时,三人同时“哇”了一声——巨大的碗里,粗面条上铺满了虾仁、鱿鱼、猪肉片、白菜和豆芽,浓稠的汤汁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与博多拉面的专注汤底不同,这道面食更注重配料的丰富和口感的层次。
“先喝汤,”陈奶奶指导道,“然后大口吃面和料一起。这是我们家的秘方,加了点绍兴酒提味。”
周艳景按照指示尝了一口,立刻被那种复杂的鲜味征服——猪骨的浓郁、海鲜的甜美、蔬菜的清新完美融合,面条弹牙有嚼劲,与博多拉面的细直面完全不同。
“这味道……”她努力寻找合适的描述,“像……整个海洋和农场的精华都浓缩在这一碗里。”
施永报专注于拍摄面条与配料的比例,特别关注那些半埋在面条中的粉色虾仁和白色鱿鱼圈。他调整了几次角度,最终选择从侧面拍摄,让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汤面的油花上,形成金色的光斑。
正当三人专注用餐时,厨房门帘一掀,一个扎着马尾、穿着厨师服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她约莫二十五六岁,圆脸上有几颗俏皮的雀斑,手里端着一盘煎饺。
“小来,”女子将煎饺放在桌上,声音平静却带着微微的颤抖,“好久不见。”
小来站起身,罕见地有些手足无措:“美玲姐……你看起来很好。”
周艳景和施永报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埋头吃面,假装对这场重逢不感兴趣,但耳朵都竖得老高。
“听说你在东京做翻译?”美玲放下煎饺,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还带旅游团?”
“嗯,自由职业,”小来点点头,“这次是陪中国美食杂志的同事来采风。”
美玲看了看周艳景和施永报,微微鞠躬:“欢迎来长崎。尝尝我做的煎饺,皮是自己擀的,馅料加了长崎本地的卷心菜。”
煎饺皮薄馅多,底部煎得金黄酥脆,咬下去汁水四溢。周艳景忍不住赞叹:“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煎饺!皮脆馅嫩,调味完美。”
美玲笑了笑:“小来小时候能吃二十个。那时候他刚来日本,整天想家,就赖在我家厨房不走。”
小来尴尬地咳嗽一声:“我们还要去出岛和荷兰坡拍照……”
“去吧,”美玲理解地点点头,“晚上如果没事……可以来家里吃饭。爸爸也想见你。”
离开餐厅后,三人漫步在长崎的坡道上,两旁是充满异国风情的建筑。周艳景终于忍不住问道:“所以……美玲是你青梅竹马?”
小来叹了口气:“她家和我家是福建同乡,一起移民日本的。后来……她家开了餐馆,我家……”他的声音低下去,“发生了些事。我们有十年没见了。”
施永报突然停下脚步,指向一栋砖红色建筑:“出岛。可以拍荷兰贸易与日本饮食文化交流。”
这个生硬的转折反而缓解了尴尬气氛。周艳景顺着他的话题问道:“所以长崎蛋糕是受欧洲影响?”
“是的,”小来感激地看了施永报一眼,“还有土耳其饭——其实和土耳其没关系,是日式蛋包饭配上咖喱炒面和炸猪排,象征东西方文化融合。”
下午的采风集中在长崎的历史遗迹。施永报拍摄了大量关于出岛和荷兰坡的照片,周艳景则记录着各种食物的历史渊源。小来比平时安静许多,只是机械地做着翻译和向导工作。
傍晚时分,三人来到一家位于小巷深处的炸猪排店。“长崎的炸猪排以分量大著称,”小来介绍道,“最出名的是‘巨型炸猪排饭’,有4500日元一份的,足够三人吃。”
当那份传说中的炸猪排饭被端上桌时,周艳景瞪大了眼睛——直径超过三十厘米的盘子里,一块厚达五厘米的金黄色炸猪排几乎覆盖了整个表面,旁边堆着高高的卷心菜丝和一碗味噌汤。
“这……这是给巨人吃的吗?”她惊叹道。
店主是个满脸笑容的壮汉,自豪地解释:“我们选用九州本地的猪肉,裹面包糠现炸,保证外酥里嫩。挑战吃完的客人可以免单——不过十年来只有三个人成功。”
周艳景切下一小块品尝,猪排确实异常多汁,面包糠的酥脆和猪肉的嫩滑形成绝妙对比。“但为什么这么大份?”她好奇地问。
“长崎曾经是造船中心,”店主解释,“工人们体力消耗大,需要高热量食物。这个传统保留了下来,虽然现在更多是为了吸引游客。”
施永报从各个角度拍摄这份夸张的料理,特别关注猪排横切面的粉红色肉质和面包糠的纹理。他甚至还拍了一段周艳景努力切猪排的短视频,准备作为杂志网站的花絮。
离开炸猪排店时,夜幕已经降临。长崎的夜景被誉为“千万美元夜景”,从稻佐山俯瞰,整个海湾如同撒满了钻石。三人乘坐缆车登顶,周艳景和小来趴在观景台的栏杆上惊叹不已,施永报则专注地调整三脚架,准备长时间曝光拍摄。
“美玲姐……后来怎么样?”在等待施永报完成拍摄的空档,周艳景轻声问道。
小来望着远处的灯光:“她家餐馆生意很好,她继承了父亲的手艺。我……我去了东京,很少回来。”他摸了摸左耳的耳钉,“她送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周艳景没有追问那个显然更复杂的故事。远处,施永报按下快门,将长崎的万家灯火与两人的剪影一同框入画面。
“要去找她吗?”下山时,周艳景问道,“我们可以自己回酒店。”
小来摇摇头:“明天一早要去熊本。有些过去……就让它留在过去吧。”
回酒店的路上,三人在便利店买了长崎蛋糕作为夜宵。这种源自葡萄牙的海绵蛋糕口感湿润绵密,带着淡淡的蜂蜜香。周艳景一边吃一边在笔记本上写道:“长崎的味道,是乡愁的味道——既熟悉又陌生,既甜蜜又苦涩。”
施永报突然递给她一张存储卡:“今天拍的照片。有几张构图很好。”
这个小小的分享举动让周艳景和小来都愣住了——工作狂施永报居然主动分享未修图的原始文件?也许长崎的魔力确实影响了每个人。
窗外,长崎港的灯光倒映在水面上,随着波浪轻轻摇晃,像一场永不结束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