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都到神户的JR特急列车沿着琵琶湖西侧飞驰。周艳景望着窗外逐渐开阔的海景,笔记本摊在膝头,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京都怀石料理的心得。
“神户牛肉的评级标准是什么?”她突然抬头问道,“我在国内采访过几家号称‘正宗神户牛’的餐厅,但每家说法都不一样。”
小来正往嘴里塞车站买的便当,闻言赶紧咽下:“严格来说,只有兵库县出生、饲养、屠宰的但马牛,经过特定评级才能叫神户牛。就像香槟必须在法国香槟区生产一样。”
施永报从相机后抬起头:“A5级,BMS值6以上。”
“BMS?”周艳景挑眉。
“Beef Marbling Standard,牛肉大理石花纹标准,”小来笑着解释,“施老师果然做过功课。神户牛必须达到A或B级肉质,4或5级产量,BMS至少6分——最高12分。”
列车驶入神户站,这座港口城市的风貌立刻扑面而来——西洋风格的老建筑与现代摩天楼并存,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咸味与咖啡香。
“神户是最早对外开放的港口之一,”小来领着他们穿过车站,“所以这里有日本最古老的牛排馆和咖啡店。”
他们入住的是一家靠近港口的商务酒店,房间窗户正对着著名的神户港塔。放下行李后,小来神秘地说:“午餐地点是个秘密,店主是我朋友的祖父,开了四十年神户牛专门店,一般不接待游客。”
出租车将他们带到北野町一条僻静的小路,停在一栋不起眼的洋风建筑前。门口没有任何招牌,只有门铃旁一个小小的牛头浮雕。
“这里是会员制,”小来按响门铃,“但听说我们是来认真记录神户牛文化的,店主破例接待。”
门开了,一位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人站在门口,穿着笔挺的白色厨师服。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三人,最后定格在小来脸上。
“来ちゃん、久しぶりだな(小来,好久不见),”老人的声音低沉有力,“进来吧,肉已经准备好了。”
店内空间不大,只有六张桌子,墙上挂着历年获得的奖状和黑白老照片。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的一个玻璃冷藏柜,里面悬挂着几块红白相间的肉块,纹理如同大理石花纹般精美。
“这是今天刚到的A5级神户牛,”老人——自我介绍叫“藤原”——指着其中一块,“BMS值10,霜降度最高级别。”
周艳景凑近观察,那块牛肉的脂肪分布均匀得像雪花图案,在灯光下几乎半透明。“太美了,”她轻声感叹,“这简直是……肉中的钻石。”
藤原嘴角微微上扬:“中国人懂肉。来,看看怎么处理。”他从柜中取出那块肉,放在木质砧板上,抽出一把长约三十厘米的专用刀。
“神户牛切割讲究顺着肌理,”藤原边下刀边解释,小来快速翻译,“不同部位厚度不同,菲力要切三厘米厚,肋眼可以薄一些。”
刀刃滑过肉块的瞬间几乎没有阻力,切面呈现出完美的红白相间图案。藤原将一片肉放在黑色石板背景上,示意施永报拍摄。
“光线,”施永报突然用日语说道,让藤原和小来都吃了一惊,“需要侧面光突出纹理。”
藤原会意,亲自调整了厨房的灯光。在侧光照射下,牛肉的雪花纹路呈现出立体的浮雕效果,脂肪部分几乎透明。施永报的微距镜头捕捉到了这个细节,连最细微的肌理都清晰可见。
“神户牛为什么这么贵?”周艳景一边记录一边问,“除了稀少外,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藤原放下刀,从抽屉里取出一本相册:“看看这个。”照片上是悠闲地在山坡上散步的黑毛和牛,背景是蓝天和绿草。
“但马牛从小喝矿泉水,听音乐,定期按摩,”藤原骄傲地说,“肉质细腻是因为几乎没有压力荷尔蒙。最后屠宰时也是电击瞬间死亡,避免恐惧导致肉质变酸。”
厨房里,一块神户牛菲力正在铁板上滋滋作响。藤原亲自操作,只撒了一小撮海盐调味。“好肉不需要酱汁,”他说,“脂肪本身的甜味就是最好的调味。”
当那块完美的牛排被端上桌时,周艳景几乎屏住了呼吸——外表是漂亮的金棕色焦糖层,切开后内里呈现出粉红色的渐变,肉汁缓缓渗出。
“三分熟是最佳状态,”藤原指导道,“先尝原味,然后可以蘸一点山葵或者岩盐。”
第一口原味牛肉入口的瞬间,周艳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口感——外层微脆,内里柔嫩得几乎不需要咀嚼,脂肪在舌头上融化,释放出浓郁的肉香和淡淡的奶香。没有一丝筋络,仿佛吃的是肉味的奶油。
“这……这不像是肉,”她惊讶地说,“像是……肉的精魂。”
施永报也难得地露出享受的表情,慢慢咀嚼着每一口。小来则像个美食评论家般分析:“神户牛脂肪的熔点比人体温度低,所以会有‘入口即化’的感觉。”
藤原看着三人的反应,满意地点点头:“现在尝尝不同部位。”他陆续端上肋眼、沙朗和牛舌,每种都有独特的口感和风味。
“肋眼更肥美,适合薄切;沙朗精瘦些,肉味更浓;牛舌则是完全不同的脆嫩口感,”周艳景边吃边记,“神户牛的不同部位就像……一支交响乐团的不同声部。”
午餐结束时,窗外突然下起倾盆大雨,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玻璃。藤原看了看天色:“你们要去有马温泉?这种天气上山的路不好走。”
“已经预订了今晚的温泉旅馆,”小来有些担忧地说,“但出租车应该没问题。”
藤原摇摇头,转身进了里屋。几分钟后,他拿着一个手绘地图和三个便当盒出来:“等雨小些再走。这是我妻子准备的便当,路上吃。地图上有条近路,司机都知道。”
便当盒里是神户牛肉三明治和自制腌菜,简单却用心。周艳景注意到藤原虽然表情严肃,但眼神柔和了许多。
“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她忍不住问。
藤原沉默了一会,然后用生硬的中文说:“美食……无国界。”他指了指墙上的一张老照片,上面是年轻时的他与一位中国厨师的合影:“三十年前,北京,他教我做烤鸭,我教他处理牛肉。老朋友。”
雨势稍缓时,三人告别藤原,钻进等候的出租车。车子沿着盘山公路向有马温泉驶去,窗外的雨幕将神户港的灯火模糊成一片光晕。
“今天那牛肉,”周艳景回味着,“让我重新思考了‘奢侈’的定义。不是价格,而是那种专注和坚持。”
施永报罕见地接话:“像摄影。等待完美光线的耐心。”
小来笑着指向窗外:“看,到有马了。今晚泡个温泉,明天去冈山。”
有马温泉的雾气在雨夜中更显氤氲,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两旁的传统旅馆透出温暖的灯光。三人入住的“陵楓閣”是家有着三百年历史的老店,玄关处摆放着一盆正在盛开的紫阳花。
“欢迎光临,”穿着靛蓝色和服的女将深深鞠躬,“浴衣和毛巾已经放在房间,晚餐一小时后开始。现在可以去泡汤,雨天的温泉别有风味。”
他们的房间是传统的和室,榻榻米上摆着矮桌和坐垫,窗外是雾气缭绕的山景。周艳景跪坐在窗边,看着雨水顺着竹帘滴落,忽然感到一阵疲惫袭来——连续六天的密集采风开始显现效果。
“先去泡汤?”小来提议,“有马最出名的是‘金汤’,含铁量高,对缓解疲劳特别有效。”
公共浴场分男女两侧,入口处挂着“金の湯”的木牌。周艳景独自走进女汤,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撼——整个浴池呈现出浓重的铁锈色,蒸汽中弥漫着独特的矿物质气息。池边已经有几位女性客人,安静地享受着温泉。
她按照指示先洗净身体,然后小心地踏入温泉。水温比想象中高,但很快适应后,一股暖流从脚底蔓延至全身,肌肉的酸痛感神奇地开始消散。
“すごい(厉害)...”她不由自主地感叹,引来旁边一位老太太善意的微笑。
回到房间时,小来和施永报已经坐在矮桌前,脸颊还带着泡汤后的红晕。女将正在布置晚餐——小巧精致的会席料理,以当地山珍为主。
“金汤怎么样?”小来问,“皮肤是不是感觉特别滑?”
“像泡在热红茶里,”周艳景摸了摸自己的手臂,“而且真的不累了。”
晚餐的第一道是温泉豆腐,用有马的名水制成,口感绵密如乳酪,却带着浓郁豆香。接着是山菜天妇罗、烤岩鱼、马肉刺身...每道菜都简单却突出食材本味。
“和京都的怀石不同,”小来夹起一块炭烤香鱼,“关西的乡下料理更直接,更……粗犷。”
施永报专注于拍摄那道冒着热烟的土瓶蒸——将松茸和虾仁放在陶壶中蒸制,汤汁清澈见底却滋味浓郁。他尝试了各种角度,最后选择从正上方俯拍,蒸汽在镜头前形成朦胧的光晕。
“有马还有个传说,”小来神秘地压低声音,“丰臣秀吉曾在这里泡汤治病,后来他特别钟爱有马,经常带着茶道师千利休来此举办茶会。”
晚餐后,女将为他们铺好了被褥。但三人毫无睡意,小来提议去旅馆的私人露天温泉——需要额外付费,但这个时间应该没人。
“可以穿浴衣去,”女将微笑着说,“我准备了些清酒和小菜,放在泉边的木台上。”
露天温泉隐藏在旅馆后院的竹林中,四周用天然石块围成,一株古老的枫树伸展枝叶,为池子提供天然遮荫。雨已经停了,夜空中隐约可见几颗星星。
周艳景小心地踏入池中,温暖的泉水立刻包围了她。小来随后进入,手里端着清酒和木杯。施永报犹豫了一下,最终也脱掉浴衣下水,但保持着一定距离。
“在日本,混浴很常见,”小来倒着酒解释,“特别是有历史的温泉地。不过外国人常常不习惯,所以这家旅馆准备了时间段分开的混浴。”
清酒下肚,身体从内到外暖了起来。周艳景仰头看着枫叶间隙的星空,忽然问道:“你们为什么会选择做美食相关的工作?”
小来晃着木杯:“我奶奶是福州人,做得一手好菜。小时候我生病想家,她就会煮一碗简单的白粥,配上自家腌的萝卜干。那味道……比任何药都管用。”他摸了摸左耳的银耳钉,“这是她留给我的。她说,食物是最温暖的记忆。”
周艳景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这是小来第一次提起自己的家事。
“我嘛,”她接过话茬,“纯粹是因为贪吃。大学学新闻,第一次实习就被分到美食版,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她笑了笑,“四川人嘛,对好吃的没有抵抗力。”
两人看向施永报,本以为他会保持沉默,没想到他竟开口了:“父亲是商业摄影师。从小要求我……完美构图。”他停顿了一下,“食物不会抱怨角度不对。”
这个意外的坦白让温泉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泉水轻轻涌动的声音。周艳景忽然明白了施永报那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从何而来。
“明天去冈山,”小来转移话题,“那里有日本最甜的桃子和白桃果冻。”
“还有备前烧,”施永报突然说,“可以拍陶器与食物的搭配。”
周艳景惊讶于他竟然主动提出拍摄想法,看来温泉和清酒确实有奇效。她举起木杯:“为了美食,为了摄影,为了……温暖的记忆。”
三只杯子在温泉蒸汽中轻轻相碰。夜空中的星星似乎更亮了些,仿佛也在倾听这段关于味觉与人生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