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干线列车以近乎无声的速度滑出东京站。周艳景把额头贴在冰凉的窗玻璃上,看着城市景观逐渐被郊区的田野取代。车厢内安静得能听见前排乘客翻报纸的声音。
“两小时四十三分钟后抵达大阪。”施永报看了眼手表,声音平静得像在报告天气。
小来从背包里掏出三盒便利店饭团:“早餐!我买了三种口味——明太子、烤鲑鱼和梅干。”
周艳景接过梅干饭团,咬了一口,酸味立刻在口腔炸开,让她不由自主眯起眼睛:“够劲!比四川泡菜还酸。”
“这是纪州南高梅,”小来嘴里塞满鲑鱼饭团,含糊不清地解释,“和歌山县特产,老太太们会用传统方法腌三年。”
施永报慢条斯理地拆开明太子饭团包装,像在进行某种仪式。他注意到周艳景好奇的目光,解释道:“包装纸有特殊折法,拆开不破坏图案。”
“这就是日本人对待食物的态度,”周艳景在笔记本上写着,“连便利店饭团都讲究仪式感。”
列车驶过名古屋时,小来开始介绍大阪的美食地图:“大阪人自称‘天下の台所’——天下的厨房。这里不像东京那么讲究,但味道绝对够劲!”
“第一站是哪里?”周艳景问。
“道顿堀!”小来眼睛发亮,“章鱼烧、炸串、河豚料理……对了,一定要拍那个跑步人广告牌。”
“固力果广告牌,”施永报突然插话,“自1935年设立,第六代版本高20米。”
周艳景和小来惊讶地对视一眼——这是施永报今天说得最长的一句话。
道顿堀的喧嚣扑面而来,巨大的立体招牌悬挂在建筑外墙上,各家餐厅用夸张的模型和灯光争夺食客注意力。人流在狭窄的街道上摩肩接踵,空气中弥漫着油脂、酱油和甜面酱的混合香气。
“这才是真正的美食战场!”周艳景深吸一口气,被呛得咳嗽起来,“咳咳……连空气都是卡路里味道!”
小来笑着指向一块巨型章鱼招牌:“那家‘たこ八’是章鱼烧元祖店,排队人太多。我认识另一家小巷子里的老店,味道更地道。”
他们穿过几条狭窄的后巷,来到一家名为“蛸之徹”的小店。门口只有五六个人排队,店里飘出诱人的焦香。
“老板是我朋友的父亲,”小来低声解释,“用的章鱼都是每天从淡路岛直送的。”
排队时,周艳景注意到前面的顾客拿到章鱼烧后,都会先让到一边,小心翼翼地用竹签戳开一个小口,让热气散出,然后才小口品尝。
“大阪人吃章鱼烧很讲究,”小来注意到她的观察,“要等内馅稍微冷却,才能尝到章鱼的鲜甜。刚出锅就吃会被烫伤,也尝不出味道。”
轮到他们时,老板——一个戴着白色头巾的壮硕男子——看到小来,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店。操作台上,六个半球形的铁板凹槽里,面糊正滋滋作响。
“章鱼烧的关键在于面糊配方和翻面时机,”老板边操作边解释,小来快速翻译,“我们家的面糊里加了山药泥,口感更松软。”
周艳景凑近观察,只见老板在每个半熟的球体中放入一大块章鱼足,然后用竹签灵巧地翻转90度,让未熟的面糊流到底部。不到五分钟,一盘金黄色的章鱼烧就完成了,表面淋着琥珀色的酱汁,撒上会跳舞的鲣鱼屑和翠绿的海苔粉。
“拍照要快,”老板提醒,“趁鲣鱼屑还在动的时候。”
施永报早已找好角度,镜头对准了热气中微微颤动的鲣鱼屑。周艳景则迫不及待地戳起一颗,小心吹凉后放入口中。外皮酥脆,内里绵软如布丁,章鱼块弹牙有嚼劲,酱汁的甜咸与面糊的蛋香完美融合。
“太……太好吃了!”她含糊不清地赞叹,差点被烫到舌头。
“慢点,”小来笑道,“还有炸串等着呢。”
离开章鱼烧店,三人沿着道顿堀川漫步。河面上游船的灯光倒影被水流扯碎又重组,岸边的情侣和游客构成一幅生动的都市画卷。施永报不时停下,捕捉这些未经设计的瞬间。
“那边就是固力果广告牌,”小来指着远处一个发光的巨型跑者形象,“要拍全景得去对岸的唐吉诃德摩天轮上。”
“必须去,”施永报斩钉截铁地说,“黄昏时分光线最佳。”
周艳景看了看表:“现在才三点,我们还能吃顿炸串。”
“炸串讲究的是油温和裹粉技巧,”小来带路走向一家位于地下室的小店,“这家‘串かつだるま’用的面包糠是特制的,炸出来特别酥脆。”
店里光线昏暗,木质吧台被岁月磨得发亮。所有客人围坐在开放式厨房前,看着厨师将各种食材裹上面糊,放入沸腾的油锅中。
“规矩是先点饮料,”小来小声提醒,“然后每人至少要点八串。酱汁是公用的,只能蘸一次,不能‘二次污染’。”
周艳景点了梅酒,施永报要了冰啤酒,小来则选择了乌龙茶。很快,一盘盘金黄色的炸串上桌:虾、奶酪、南瓜、牛肉……甚至还有鹌鹑蛋。
“这个牛肉裹紫苏叶的绝了,”周艳景蘸了酱汁咬了一口,眼睛立刻睁大,“紫苏的清香完全中和了油腻感!”
施永报专注于拍摄炸串的横切面,特别是那些色彩对比强烈的组合:绿色的芦笋穿在粉红的猪肉中间,黄色的奶酪包裹着深紫色的茄子。
“大阪人发明炸串是为了喝酒时有个伴,”小来解释,“所以味道偏重,最适合配啤酒。”
离开炸串店时已是黄昏,三人匆匆赶往唐吉诃德摩天轮。排队时,周艳景注意到施永报不断查看光线变化,手指在相机设置上快速调整。
“摄影师的焦虑?”她打趣道。
施永报难得地解释:“固力果广告牌在日落前后二十分钟会亮灯,但天空还有余光,是最佳拍摄时机。”
当他们乘坐的摩天轮舱升至最高点时,奇迹般地,天空呈现出完美的深蓝色,广告牌的灯光刚刚点亮,道顿堀川两岸的霓虹也开始闪烁。施永报半个身子探出舱外,不顾周艳景担心的惊呼,连续按下快门。
“值得冒险,”回到地面后他检查着照片,嘴角罕见地上扬,“构图完美。”
晚餐是在一家隐蔽的河豚料理店。周艳景紧张地看着厨师处理那条有毒的鱼,刀法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河豚厨师要考专门执照,”小来解释,“这家店开了四十年,从没出过事故。”
薄如蝉翼的刺身被摆成菊花形状,晶莹剔透得能看见盘底的花纹。周艳景小心翼翼地蘸了橙醋送入口中,预期中的恐惧没有出现,反而是异常清甜弹牙的口感。
“像……会融化的年糕?”她寻找着合适的比喻。
“河豚的鲜美在于它本身没什么味道,”小来说,“全靠质地和蘸料衬托。”
最后上的河豚鳍酒更是让周艳景惊讶——烧热的清酒中浸泡着烤过的河豚鳍,散发出独特的炭香。
“大阪人真会吃,”她感叹道,“连鱼鳍都不浪费。”
夜晚的道顿堀更加喧嚣,居酒屋和酒吧的灯光将街道染成彩色。三人在一家小居酒屋结束一天的行程,点了几道家常菜和当地清酒。
“明天去京都,”小来举杯,“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周艳景抿着清酒,感觉舌尖还留着河豚的余韵:“今天是大阪的热情奔放,明天是京都的含蓄内敛……日本真是个矛盾又和谐的国家。”
施永报默默举起相机,拍下两人在居酒屋暖光下的笑脸。这一刻,不需要任何专业术语解释,谁都能看出这张照片的价值。
京阪电车缓缓驶入祇园四条站,窗外的景色已与大阪截然不同。古朴的木制建筑、缓缓流动的鸭川、穿着和服漫步的游人……一切都像被调慢了速度。
“京都人走路都比大阪人慢三拍,”小来笑着说,“这里的时间仿佛停滞了。”
周艳景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线香和抹茶的味道:“连呼吸都要轻一点,怕惊扰了这里的宁静。”
施永报检查着相机设置:“光线柔和,适合拍传统建筑。”
他们入住的是一家由百年町屋改造的旅馆,玄关处摆放着当季的紫阳花插花,木质走廊被擦得发亮,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今天的午餐是怀石料理,”小来放下行李,“就在祇园的一家米其林一星店。老板娘是我大学老师的旧识,特意为我们准备了初夏菜单。”
前往餐厅的路上,周艳景注意到每家店铺门前都挂着写有“旬”字的小牌子,下面标注着当季食材:笋、鲣鱼、蕨菜……
“京都料理的核心就是‘旬’,”小来解释,“只选用当季最新鲜的食材,而且烹饪方法要突出食材本味。”
怀石料理店隐藏在一条安静的小巷内,门口只挂着一块朴素的暖帘。拉开移门,一位穿着淡紫色和服的中年女性优雅地鞠躬迎接。
“ようこそ(欢迎光临),”她的声音轻柔如风铃,“小来様,ご無沙汰しております(好久不见)。”
小来恭敬地回礼,然后介绍道:“这位是仲居(女将)桑田さん,这家店开了六十年,现在由女儿接手主厨。”
桑田女士引领他们穿过幽静的庭院,来到一间面向苔庭的包厢。阳光透过和纸拉门柔和地洒在矮桌上,每个餐具都像艺术品般精致。
“初夏怀石共有八道,”桑田女士轻声解释,“请慢慢享用两小时。”
第一道前菜上来时,周艳景几乎不忍心下筷——一个巴掌大的漆器盒中,五种微型料理被摆成花园造型:嫩笋与木芽味噌、鲣鱼刺身配紫苏花、豌豆豆腐、萤火鱿鱼佃煮、樱花形状的和果子。色彩搭配宛如一幅活的日本画。
“这是‘初夏の訪れ’,”桑田女士说,“请从右向左品尝,感受季节的渐变。”
周艳景小心地夹起那片薄如蝉翼的鲣鱼,上面点缀着一朵小小的紫苏花。鱼肉入口的瞬间,她惊讶地睁大眼睛——鲣鱼的鲜味与紫苏的清香完美融合,还有一丝柑橘类的酸味提鲜。
“这是‘初鰹’,”小来解释,“五月的鲣鱼最肥美,京都人会用稻草稍微熏烤表面,叫做‘たたき’,既能杀菌又能增添香气。”
施永报专注地拍摄每道菜的摆盘,特别注重捕捉自然光在漆器上的反光。当拍到那道清澈见底的吸物时,他调整了三次角度,只为完美呈现汤碗中那朵小小的菊花形豆腐。
“怀石料理的器皿都是根据季节和菜色特别挑选的,”小来指着周艳景面前的汤碗,“你看这个釉色,模仿了初夏新叶的嫩绿。”
主菜是一道用荷叶包裹的鲷鱼饭,揭开瞬间,蒸汽带着荷叶香和鱼鲜扑面而来。米饭被染成了淡淡的粉色,鱼肉保持完整,上面撒着金色的柚子皮丝。
“这是‘鲷めし’,”桑田女士示范吃法,“先尝一口原味,然后可以加一点山葵或酱油。”
周艳景按指示做,第一口原味确实惊艳——鲷鱼的鲜甜完全渗入米饭,每一粒米都饱满有嚼劲。加了山葵后,味道层次更加丰富,辛辣感恰到好处地刺激味蕾却不喧宾夺主。
“京都人管这叫‘淡中有味’,”小来边吃边说,“不像大阪料理那么直给,需要细细品味。”
甜点是一碗抹茶布丁配当季草莓和蕨饼,盛在手工烧制的青瓷碗中。周艳景用黑漆勺子轻轻敲击布丁表面,看着它像湖水般微微颤动。
“这顿饭吃得我都不敢大声说话,”她小声笑道,“感觉自己像个粗鲁的野蛮人。”
桑田女士听到小来的翻译,掩嘴轻笑:“料理是让人享受的,不需要太拘束。京都的优雅不在于形式,而在于对季节的敏感和对食材的尊重。”
离开餐厅时,阳光已经西斜。三人在花见小路上漫步,偶尔能看到匆匆走过的艺伎,木屐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接下来是锦市场,”小来看看时间,“京都的厨房,那里有家百年和果子老店答应让我们参观制作过程。”
锦市场狭窄的通道上方挂满各式招牌,摊位一个挨一个,售卖着京都特产:渍物、茶叶、干物、和果子……空气中弥漫着酱油、海苔和芝麻的混合香气。
“这家‘俵屋吉富’创立于江户时代,”小来在一家不起眼的店铺前停下,“专供皇室和寺庙的和果子。”
店内光线柔和,展示柜里的和果子像微型艺术品般精致。一位白发老人正在里间工作台前揉捏着粉团,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婴儿。
“那是吉富师傅,”小来低声说,“第十八代传人,被认定为‘人间国宝’。”
吉富师傅看到他们,微笑着点头示意。他手中正制作一种名为“夏衣”的和果子,粉色的外皮被巧妙地捏出褶皱,像真正的和服一样。
“和果子的灵魂在于表现季节,”吉富师傅边做边解释,小来同步翻译,“五月的主题是紫阳花和萤火虫,所以颜色以蓝紫和嫩绿为主。”
周艳景凑近观察,发现老人只用一把小竹刀和几根细针,就能在豆沙团上创造出惊人的纹理——雨滴、花瓣、树叶……每个不到三厘米的点心上都承载着一幅微型季节画卷。
“材料只是白豆沙和糯米,”吉富师傅说,“关键是通过造型和色彩唤起人们对季节的联想。”
施永报找到了绝佳的拍摄角度——透过工作台旁的窗户,自然光正好斜照在吉富师傅的手上,那双布满皱纹却异常灵活的手仿佛被镀上一层金边。
“可以尝尝看吗?”周艳景小心翼翼地问。
吉富师傅笑着递过一个刚做好的“紫阳花”,外层是半透明的淡紫色葛粉冻,内馅是带有薄荷香气的白豆沙。周艳景小口咬下,清凉甜美的滋味立刻在口中扩散,仿佛真的尝到了六月的细雨和花香。
“这……这不只是点心,”她惊讶地说,“这是一种季节的记忆。”
离开锦市场时,夕阳已将古老的木制建筑染成琥珀色。三人沿着鸭川散步,岸边的情侣和下班族享受着五月的晚风。
“京都人用味觉记录时间,”周艳景在笔记本上写道,“每个和果子都是一首关于季节的俳句。”
施永报突然停下脚步,镜头对准了河面上的一只白鹭。鸟儿优雅地掠过水面,倒影与真实的界限变得模糊。
“明天去神户,”小来望着远处的群山,“又是另一种风味了。”
周艳景深吸一口气,空气中还残留着抹茶和竹叶的清香。京都的味道,她想,大概就是时间本身的味道——缓慢、优雅、转瞬即逝却又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