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观之约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彻底搅黄,如同在墨兰心头刚刚燃起的、通往伯爵府锦绣前程的烈火上,兜头浇下了一盆冰水。连着几日,林栖阁里都弥漫着一股低气压。墨兰裹着锦被,恹恹地歪在临窗的暖榻上,对着窗外萧瑟的庭院出神,连平日最爱的点心和精致钗环都提不起兴致,一张小脸瘦了一圈,眼底是化不开的委屈和迷茫。偶尔看向林噙霜的目光,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和困惑。
林噙霜(莲央)看在眼里,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仅仅推迟一次危机远远不够。墨兰骨子里那份被原主精心浇灌出的、对高门权贵的执念,如同深扎的毒刺,若不彻底拔除、重塑其心性,稍有机会,她依然会义无反顾地扑向那名为“梁晗”的万丈深渊。必须快刀斩乱麻,在她心思浮动、尚未从落水的惊吓和失约的打击中完全缓过神时,强行扭转!
时机,就在此刻。
这一日,天光刚亮,墨兰尚在睡梦中,林栖阁的正厅已被林噙霜命人收拾了出来。厚重的锦帘卷起,让初冬清冷的晨光毫无遮挡地倾泻而入。厅中正中央,赫然摆放着一张与这闺阁绣房格格不入的长条案几。案几上,没有女儿家惯用的胭脂水粉、绣绷花样子,反而铺着几卷半新不旧的泛黄书册,几个粗糙的、装着不明粉末或草药的布袋,甚至还有几把闪烁着寒光、大小不一的银亮小刀和针具!
林噙霜端坐在上首一张酸枝木圈椅上,换上了一身比平日更为素净、也更显利落的深青色袄裙,发髻也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了一支简洁的银簪。她面色依旧带着一丝大病初愈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锐利如鹰隼,再无半分往日的柔媚风情,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小娘……这是要做什么?” 被雪娘半扶半请带过来的墨兰,一踏进这寒气森森、布置诡异的正厅,睡意瞬间跑了个精光。她看着案几上那些冰冷的器具,尤其是那几把闪着寒光的小刀,心头莫名一悸,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声音带着未醒的慵懒和浓浓的不解。
林噙霜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那双过分清明的眼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墨兰。那目光,不像母亲看女儿,倒像是将军审视新入伍的兵卒,苛刻而严厉。
“站直了!” 一声冷斥毫无预兆地响起,如同鞭子抽在空气里,惊得墨兰和旁边的雪娘都是一个激灵。
墨兰下意识地挺直了原本有些懒散的脊背,茫然又委屈地看着母亲。
“看看你,” 林噙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吟几句酸诗,描几笔花样子,对着镜子琢磨怎么才能更‘楚楚可怜’地勾引男人,你还会什么?盛家四姑娘?”
这劈头盖脸的、毫不留情的贬斥,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墨兰脸上!她长到这么大,何曾听过如此刻薄、如此直白、如此……不留情面的话?尤其还是从最宠爱她、一直教她如何“以柔克刚”、如何“谋算前程”的小娘口中说出来!
墨兰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羞愤的泪水迅速在眼眶里积聚,声音都带了哭腔:“小娘!您……您怎能如此说女儿?女儿……”
“闭嘴!” 林噙霜猛地一拍圈椅扶手,力道之大,震得案几上的小刀都嗡嗡轻颤。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墨兰面前,迫人的气势让墨兰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哭?委屈?觉得我话说重了?” 她逼近一步,目光如电,直刺墨兰眼底深处,“那我问你,若没有盛家这层皮,没有你爹那点官身,你盛墨兰,算个什么东西?离了盛家,离了男人,你靠什么活命?靠什么立足?!”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墨兰最敏感、最不敢深想的地方。她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只觉得浑身发冷,连眼泪都冻在了眼眶里。
“靠你这张脸吗?” 林噙霜的指尖几乎要戳到墨兰的鼻尖,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以色事人,能得几时好?等你年老色衰,等你生不出儿子,等你攀附的男人有了新欢,你当你是谁?盛家老太太吗?还是宫里的娘娘?你不过是个玩意儿!是个随时可以被丢弃的、连自己都养活不了的废物!”
“废物”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墨兰心上。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摇摇欲坠,全靠雪娘死死搀扶着才没瘫软下去。巨大的羞辱感和一种从未有过的、被剥光了所有伪装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小娘……您疯了……您从前不是这样教女儿的……” 墨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不堪,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这真的是那个教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小娘吗?
“从前?” 林噙霜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一种更深沉的痛楚,“从前是我错了!错得离谱!是我把你教成了只知依附攀缘的藤蔓,却忘了教你如何自己扎根,如何顶天立地!”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嘶喊,“你以为那永昌伯爵府是什么好去处?是金山银海?是登天梯?我告诉你,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火坑!那吴大娘子刻薄寡恩,梁晗风流成性,内宅姬妾成群!你就算侥幸嫁进去,拿什么跟她们争?靠你吟诗作画?靠你装柔弱扮可怜?等你生不出儿子,等你人老珠黄,你就是路边的烂泥,谁都能踩上一脚!到时候,别说尊严,你连条活路都未必有!”
她的话语如同狂风暴雨,无情地冲刷着墨兰过去十几年被精心构筑的认知世界。那些被描绘得天花乱坠的富贵荣华,此刻在林噙霜口中,都化作了狰狞的獠牙和冰冷的枷锁。
“想要尊严?” 林噙霜猛地抓起案几上一本最厚、最破旧的药典,“啪”地一声重重拍在墨兰面前,震起一片微尘,“想要不被别人随意践踏、随意决定命运?” 她又抓起旁边一把最小的、刃口闪着寒光的柳叶刀,“那就先让自己变得有用!有用到别人不敢轻视你!有用到离了谁,你都能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个世上!”
墨兰被那本沉重的药典和冰冷的刀锋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就想躲开。
“躲什么?!” 林噙霜厉声喝道,一把攥住墨兰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吃痛,“从今日起,收起你那些风花雪月、攀龙附凤的心思!给我学!学认药!学诊脉!学怎么用这刀切开皮肉、缝合伤口、救人性命!学怎么打理田庄铺子,怎么让钱生钱,怎么握紧自己的命脉!”
她将墨兰的手狠狠按在那本粗糙的药典封面上:“这才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这才是谁也夺不走的底气!攀附男人得来的富贵,是沙上筑塔,说塌就塌!只有自己手里攥着的本事,才是你活命的刀,立身的根!”
墨兰的手被按在冰冷的书页上,那粗糙的质感磨得她生疼,手腕更是被母亲攥得几乎要断掉。巨大的屈辱、恐惧,还有一种被强行撕开保护壳、暴露在寒风中的剧痛,让她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泛黄的书页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不……我不要学这些……这些是下贱人才做的活计……” 她摇着头,试图挣脱,声音破碎而抗拒。让她一个盛家的千金小姐去碰那些肮脏的草药、血腥的刀具?去学商贾之术?这和要她的命有什么区别?
“下贱?” 林噙霜眼中怒火更炽,她猛地松开墨兰的手腕,却反手抄起案几上那把最锋利的剪刀,在墨兰惊恐的注视下,毫不犹豫地对着自己左臂的衣袖狠狠划下!
“嗤啦——!”
清脆的裂帛声响起,一段上好杭绸裁制的衣袖应声而落,露出林噙霜一截欺霜赛雪的手臂。在墨兰和雪娘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林噙霜面不改色,拿起那把寒光闪闪的柳叶刀,对着自己裸露的小臂,快、准、狠地划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
“啊——!” 墨兰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猛地捂住了嘴,脸色惨白如纸。雪娘也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娘!使不得啊!”
殷红的血珠瞬间从伤口处争先恐后地涌出,顺着白皙的肌肤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刺目的红梅。
林噙霜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她甚至没有看一眼自己的伤口。她的目光死死锁住吓得魂不附体的墨兰,声音如同从九幽寒冰中淬炼出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和疯狂:
“看见了吗?这就是血!这就是命!”
“你今日觉得学这些‘下贱’?觉得碰这些东西脏了你的手?”
“那我告诉你!真到了生死关头,真到了你躺在那里血流不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什么诗词歌赋,什么琴棋书画,什么伯爵府的高枝,都救不了你的命!”
“能救你命的,就是这本你嫌弃的破书!就是这把你觉得肮脏的刀!”
“学不学?!”
她将沾着自己鲜血的柳叶刀和那本染血的药典,再次重重拍在墨兰面前的案几上!温热的血甚至溅了几滴在墨兰惨白的脸颊上。
墨兰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看着那刺目的红,闻着那浓重的血腥气,巨大的恐惧彻底淹没了她。对上母亲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却又冰冷得毫无人气的眼睛,她所有的抗拒、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都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
“学……女儿学……” 她瘫软在地,几乎是本能地、带着哭腔和彻底的屈服,颤抖着应承下来,声音细若蚊蚋,却再不敢有半分违逆。
林噙霜这才缓缓直起身,仿佛刚才那个疯狂自残的人不是自己。她随手扯过一块干净的布条,草草按在手臂的伤口上止血,动作熟练得让墨兰心头发寒。
“雪娘,”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沙哑,“去取金疮药来。另外,把这几本书,” 她指了指案几上另外几本关于田庄管理和商事契约的书册,“送到四姑娘房里。从今日起,她每日辰时过来,先学一个时辰医理药性,再学一个时辰管家看账。申时之前,把当日要背的脉诀、药性赋,还有我圈出的账目条款,一字不差地背给我听。错一处,晚膳就免了。”
“是……是,小娘。” 雪娘惊魂未定地应着,看向林噙霜的眼神充满了惊惧和陌生,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自己伺候了十几年的主子。
林噙霜不再看瘫软在地、失魂落魄的墨兰,转身走向内室。手臂的伤口在布条下隐隐作痛,喉咙深处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又开始翻涌。她强行咽了下去,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内室的铜镜里,映出她苍白如纸的脸和手臂上洇出的刺目鲜红。镜中人的眼神,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第一步,用最极端的方式,打碎墨兰的幻想,逼她走上另一条路。
代价?这具身体的伤痛和那点微不足道的反噬,不过是开胃小菜。
莲央对着镜中的林噙霜,无声地牵动了一下嘴角,那笑容冰冷而决绝。
“这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