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盛家林栖阁内却弥漫着一种近乎窒息的肃杀之气。墨兰坐在冰冷的绣墩上，面前摊开的《本草纲目》字迹仿佛都在扭曲跳动。手腕上被母亲攥出的青紫尚未消退，案几上那本染着暗褐色血迹的药典和闪着寒光的柳叶刀，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日夜压在她的心头。她机械地背诵着拗口的药性赋：“麻黄发汗解表，宣肺平喘，利水消肿……” 声音干涩，眼神空洞。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取代了曾经的委屈和怨怼。母亲那日自残时冰冷疯狂的眼神，手臂上蜿蜒的鲜血，还有那些字字诛心的话语——“废物”、“玩意儿”、“火坑”……如同最恐怖的梦魇，夜夜纠缠。她不敢不学，不敢不背，连梦里都是那把小刀和母亲毫无温度的眼睛。
然而，人心如同野草，压抑之下，总有暗流滋生。当吴大娘子脚伤渐愈，永昌伯爵府赏花宴的帖子再次递到盛府时，那份被强行压下的、对富贵锦绣的渴望，如同被春风撩拨的死灰，在墨兰心底悄然复燃了一丝微弱的火星。她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书页边缘，心跳却快了几分。
上首，林噙霜（莲央）将墨兰那细微的、几乎不可查的心绪波动尽收眼底。她面色沉静如水，端起手边的药茶啜饮了一口，苦涩的药汁勉强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手臂上的伤口早已结痂，留下了一道浅粉色的疤痕，如同一个无声的警告。她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瓷壁上无意识地摩挲着。
赏花宴……终于还是来了。天道轨迹的惯性，如同无形的巨轮，试图将偏离的墨兰重新碾回那条既定的悲剧之路。吴大娘子这种人，一次崴脚岂能让她彻底死心？这赏花宴，分明就是冲着墨兰来的！是试探，更是催命符！
“帖子收下了。” 林噙霜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既是伯爵府的体面，自然要去。”
墨兰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燃起一丝难以置信的希冀光芒！小娘……小娘这是……松口了？允许她去赴宴了？那是不是意味着……
“不过，” 林噙霜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那点刚燃起的火星，“此去，多看，多听，少说话。收起你那些心思，谨记我教你的东西！若让我知道你有半分逾矩……” 她没说完，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墨兰，最后落在那本染血的药典上。
墨兰刚燃起的光亮瞬间熄灭，如同被掐灭的烛火，只剩下灰烬般的黯淡和更深的恐惧。她慌忙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女儿……女儿知道了。”
看着墨兰这副鹌鹑般的模样，林噙霜心中没有丝毫放松，反而警铃大作。表面的顺从下，那颗被富贵迷了眼的心，根本未曾真正屈服。赏花宴，就是战场！必须在那之前，彻底斩断梁晗这条线！而且要斩得干净利落，斩得墨兰从此想起梁晗就只剩下恶心和后怕！
意念沉入识海，那个如同精密罗盘般的【宅斗推演】符号骤然亮起！这一次，莲央毫不犹豫地将精神力近乎疯狂地灌注其中！冰冷的推演之力如同无形的蛛网，瞬间蔓延开去，穿透盛府的围墙，捕捉着汴京城内关于永昌伯爵府、关于梁晗的所有流言蜚语、蛛丝马迹。无数纷乱的信息碎片被强行攫取、分析、重组——
梁晗房中新近得宠的通房丫头……频繁呕吐、喜酸……府内讳莫如深……吴大娘子暗中命人熬煮安胎药……意图在赏花宴相看正室入门后，再处置掉这个隐患……
【推演成功：梁晗通房春桃已孕两月余！】
【关键证据：安胎药渣被秘密丢弃于伯爵府后巷第三棵槐树下。】
【推演进程：此证据若于赏花宴当日曝光，梁晗声誉扫地概率：95%！墨兰攀附之心受重创概率：85%！】
【警告：强行推演锁定细节，精神力透支！反噬加剧！】
“噗——！”
剧烈的眩晕如同重锤砸在颅顶，林噙霜身体猛地一晃，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直接喷在了面前的案几上！猩红刺目，染污了摊开的书卷。
“小娘！” 雪娘和墨兰同时惊呼，墨兰更是吓得从绣墩上跌坐下来。
林噙霜却仿佛感觉不到痛苦，她用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血迹，眼神亮得骇人，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兴奋。成了！虽然代价是眼前阵阵发黑，耳鸣如鼓，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颅内搅动！但这正是她需要的致命一击！
证据有了，如何引爆？由她林噙霜亲自出手？目标太大，痕迹太重，极易引火烧身。需要一个身份足够、动机合理、又足够“单纯冲动”的传声筒……
识海中的推演罗盘并未熄灭，再次艰难转动，这一次，锁定了盛府内院——那个骄纵莽撞、被王氏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又对墨兰母女充满敌意的嫡女，盛如兰！
【借刀人选锁定：盛如兰。】
【推演方案：利用其与墨兰不和及对伯爵府亲事的嫉妒，引导其“无意”发现药渣，并在赏花宴上“仗义执言”。】
【执行关键：匿名信引导路线图（需消耗剩余精神力）】
【警告：精神力即将枯竭！继续推演将导致五感短暂封闭！】
“继续！” 莲央在识海中低吼。眼前的世界已经开始模糊，色彩褪去，声音也变得遥远。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意念如同烧红的烙铁，在虚空中勾勒出一张简陋却清晰的路线图，标注着药渣位置和伯爵府后巷地形。随即，一股微弱的精神力化作无形的信使，裹挟着这张“图纸”，悄无声息地穿透空间，精准地投入了盛如兰闺房梳妆台上那堆杂乱的首饰盒深处。
做完这一切，林噙霜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陷入一片无光的黑暗！耳朵里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她身体一软，向后倒去，被惊骇欲绝的雪娘死死抱住。
“小娘！小娘您别吓我啊！大夫！快叫大夫！” 雪娘的哭喊声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传来。
墨兰瘫坐在地，看着母亲惨白如纸的脸、嘴角刺目的鲜血，还有案几上那滩猩红，巨大的恐惧彻底攫住了她。这一次，不是对母亲手段的恐惧，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死亡”的恐惧。小娘……会死吗？因为她？因为这场赏花宴？
混乱中，林噙霜冰凉的手指却突然死死抓住了墨兰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她紧闭着双眼，嘴唇翕动，发出微弱却无比清晰、带着血腥气的命令：“去……你必须去赏花宴……按我说的……做……”
墨兰浑身一颤，看着母亲即使在昏迷边缘也依旧狰狞执拗的神情，那点刚刚复燃的、对伯爵府的心思，被这浓重的血腥气和死亡阴影彻底浇灭，只剩下冰冷的寒意和无边的恐惧。她抖着嘴唇，泪流满面：“女儿……女儿听话……女儿一定听话……”
***
永昌伯爵府的赏花宴，名帖广发，宾客盈门。虽已是初冬，但伯爵府暖房内依旧百花争艳，暖意融融。衣着华贵的夫人小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言笑晏晏，暗地里却是眼风乱飞，心思各异。
盛家女眷坐在一处不算起眼的位置。墨兰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衣裙，低眉顺眼地跟在王大娘子和华兰身后，极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她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神里带着挥之不去的惊悸，时不时下意识地偷瞄一眼旁边端坐如钟、面色平静得近乎诡异的林噙霜。经过几日休养，林噙霜面上已看不出那日的骇人惨状，但墨兰总觉得母亲身上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寒气，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人时仿佛隔着一层冰，深不见底。
吴大娘子被一群贵妇簇拥着，虽脚伤未愈，行动尚需丫鬟搀扶，但精神头十足。她那双精明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在满堂闺秀中扫视，最终，毫不掩饰地、带着挑剔与评估，落在了极力躲闪的墨兰身上。
“哟，这不是盛家的四姑娘吗？” 吴大娘子拖着略显浮夸的调子开口，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前些日子听说落了水，可大好了？瞧瞧这小脸儿瘦的，看着就让人心疼。” 她嘴上说着心疼，眼神却如同在打量一件货物，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和审视。
墨兰身体一僵，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脸颊瞬间涨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下意识地想往母亲身后躲。
林噙霜却在这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和冰冷的提醒。墨兰抬起头，对上母亲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沉寂的、令人心安的……或者说令人更加胆寒的平静。
“劳吴大娘子记挂，” 林噙霜微微颔首，声音不高不低，恰到好处地传开，“小女福薄，幸得祖宗保佑，已无大碍。只是经此一劫，性子倒是沉静了不少，正该好好修身养性，学些立身的本事才是。” 她刻意强调了“立身的本事”，目光坦然迎向吴大娘子。
吴大娘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林噙霜这话绵里藏针，暗讽她伯爵府不是“立身”之处？她正要开口，一个略显尖锐、带着十足愤慨的少女声音如同炸雷般在暖房门口响起：
“吴大娘子！您府上好大的规矩！相看媳妇儿，连房里丫头肚子都搞大了，还藏着掖着！打量着蒙骗谁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暖房瞬间死寂！所有谈笑声戛然而止，无数道震惊、错愕、看好戏的目光齐刷刷射向门口——只见盛如兰一手叉腰，一手竟拎着一个沾着泥土的粗布小包，小脸气得通红，指着吴大娘子，声音又脆又亮，字字清晰：
“大家评评理！我方才在你们后巷‘不小心’捡到的！这药渣子，我让我的丫头悄悄问过回春堂的大夫了！清清楚楚，是安胎药！” 她说着，竟把那小包狠狠往地上一掼！几片深褐色的药渣滚落出来，散发着浓重的苦涩气味。
“还是给你家六公子房里那个叫春桃的通房丫头用的！都怀了快三个月了！” 如兰如同点燃的炮仗，越说越气，“亏得我娘还总夸您治家有方！原来就是这般‘有方’的？想找个名门闺秀来当冤大头，好给你们伯爵府遮羞养庶子是不是？！”
死寂！绝对的死寂！
吴大娘子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涨成一片猪肝般的紫红！她指着盛如兰，手指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精心维持的体面，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她甚至能感觉到周围那些贵妇们投来的目光，从最初的震惊，迅速变成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
墨兰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呆立在原地，脸色惨白如金纸。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如兰那句“通房丫头肚子都搞大了”、“怀了快三个月了”……像无数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她的心窝！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让她几乎当场呕吐出来！之前对梁晗那点朦胧的、对伯爵府富贵生活的幻想，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碎成了齑粉，只剩下赤裸裸的羞辱和肮脏！她下意识地看向母亲，只见林噙霜依旧端坐着，脸上甚至没有半分惊讶，只有一片深沉的、早知如此的冷漠。
就在这气氛凝固到极点、吴大娘子即将气晕过去的当口，林噙霜识海中那个沉寂的【乌鸦嘴】图标，因为前次“崴脚”事件消耗的次数，经过几日冷却，悄然重新亮起，灰暗的“0/3”变成了清晰的“1/3”。
莲央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思考具体措辞。她只是将目光投向暖房外不远处，伯爵府用来装点门面、供宾客赏玩的那几匹高大健壮的西域骏马。其中一匹枣红色的烈马，正烦躁地刨着蹄子。一个恶意的念头在识海中闪过。
她微微启唇，无声地对着虚空，对着那躁动的马匹，吐出了今日份的“祝福”：
“那马……看着真是精神，跑起来想必……**快得很**。”
话音落下的瞬间，【乌鸦嘴】图标再次暗了下去，变回“0/3”。一股阴冷微弱的波动悄无声息地扩散。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无声的诅咒，也仿佛是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尴尬死寂——
“嘶聿聿——！”
一声凄厉狂暴的马嘶骤然撕裂了空气！紧接着是丫鬟仆役惊恐欲绝的尖叫！
“马惊了！快闪开！”
“啊——！”
“老夫人小心！”
众人惊骇回头，只见暖房巨大的琉璃窗外，那匹原本被拴在精致马桩上的枣红烈马，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狂！它双目赤红，力大无穷，竟生生挣断了缰绳！如同离弦的血色利箭，带着毁天灭地的狂暴气势，朝着暖房这边的人群直冲而来！而它所冲的方向，赫然是几位被丫鬟搀扶着、正欲躲避的勋贵老夫人聚集之处！冲在最前面的，正是德高望重、年逾古稀的永昌侯夫人！
眼看那碗口大的铁蹄就要践踏而下！惨剧即将发生！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驱动，猛地从盛家女眷的位置冲出！不是奔向安全的地方，而是迎着那狂暴的惊马，扑向了即将被撞倒的永昌侯夫人！
是墨兰！
没有人知道她那一刻在想什么。是母亲日夜逼迫下练就的对危险的应激反应？是医书药典里关于“厥心痛”、“卒然昏仆”的描述瞬间闪过脑海？还是仅仅出于一种被绝望和恶心驱使的、不顾一切的冲动？
她只知道，当她看到那匹发狂的巨兽冲向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夫人时，身体比脑子更快地做出了反应！她猛地推开挡在身前吓傻的丫鬟，用尽全身力气扑了过去，狠狠将永昌侯夫人撞向一旁！
“砰！”
两人重重摔倒在地，滚作一团。几乎是同一瞬间，狂暴的马蹄擦着墨兰散开的裙裾边缘狠狠踏过，将她们方才站立处铺设的青石板踏得粉碎！碎石飞溅！
惊马嘶鸣着，被随后赶到的护卫拼死拦住、制服。
暖房内外，一片狼藉，惊叫与哭喊声四起。
墨兰被摔得七荤八素，手臂和膝盖火辣辣地疼。她挣扎着抬起头，顾不得自己，第一时间看向被自己护在怀里的永昌侯夫人。只见老夫人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纸，一只手死死捂住胸口，呼吸急促而微弱，眼看就要昏厥过去！
“老夫人！老夫人您怎么了？” 旁边的老嬷嬷吓得魂飞魄散。
墨兰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母亲那些日日夜夜逼着她背诵、演练的东西，如同本能般浮现出来。她几乎是扑跪到老夫人身边，颤抖的手下意识地就按上了老夫人手腕的寸关尺——那是母亲逼着她摸了无数次脉枕的位置！
指尖传来的脉象急促而紊乱，如同脱缰的野马！再看老夫人痛苦捂胸、唇色发绀的模样……墨兰的瞳孔猛地一缩！
“快！散开！别围着！老夫人是厥心痛犯了！” 她失声尖叫，声音因为恐惧和急切而变了调，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同时，她的另一只手，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狠狠掐向老夫人的人中穴！那是母亲拿着银针在她自己身上演示过无数次的急救穴位！
“你做什么？！” 老嬷嬷惊怒交加，想要阻拦。
“让她做！” 一个苍老却威严的声音响起。竟是匆匆赶来的永昌侯爷！他虽惊怒交加，但看到墨兰那虽然颤抖却异常精准地掐住人中穴的动作，以及她脱口而出的“厥心痛”，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和决断。
墨兰根本无暇他顾，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指尖的触感和老夫人微弱的呼吸上。她拼命回忆着医书上的描述，口中无意识地喃喃重复着母亲逼她背下的急救要点：“宽衣……通气……人中……内关……” 手指笨拙却坚定地在老夫人手臂内侧的内关穴上也用力按压下去。
也许是她的按压真的起了效，也许是老夫人命不该绝。几息之后，永昌侯夫人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抽气，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了一条缝，虽然依旧虚弱，但胸口那可怕的憋闷窒息感似乎缓解了一丝。
“呼……” 墨兰浑身脱力，瘫软在地，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她看着老夫人微微起伏的胸口，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言喻的奇异感觉涌上心头。
暖房内外，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瘫坐在地、发髻散乱、狼狈不堪的盛家四姑娘身上。方才的鄙夷、看戏，此刻都化作了复杂的震惊和审视。
吴大娘子面无人色地瘫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一片混乱狼藉，看着被众人围住的老夫人和墨兰，再看看地上那包刺眼的药渣……她眼前一黑，终于彻底晕了过去。
林噙霜缓缓站起身，走到墨兰身边，俯视着她。阳光透过破碎的琉璃窗，落在她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她伸出手，不是搀扶，而是轻轻拂去墨兰脸颊上沾染的尘土和草屑。指尖冰凉。
墨兰抬起头，对上母亲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赞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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