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伯爵府的赏花宴,如同一场荒诞而惨烈的闹剧,在汴京勋贵圈子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吴大娘子刻薄寡恩、梁晗风流无度、内宅腌臜的消息不胫而走,成了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谈资。而在这场风暴的中心,盛家四姑娘墨兰,却意外地收获了一份截然不同的声名。
那日她不顾自身安危扑救永昌侯夫人,又当机立断施以急救,虽手法生疏,却精准地抓住了“厥心痛”的关键,为老夫人后续的救治赢得了宝贵时间。永昌侯府感念其恩,次日便送来了厚礼,言辞恳切,更有侯爷亲口在朝堂上对盛紘赞了一句“盛家教女有方,四姑娘胆识过人,颇有仁心”。这评价,如同一道金灿灿的护身符,瞬间将墨兰从那场由药渣和惊马引发的丑闻泥潭中拔了出来,反而镀上了一层“孝勇可嘉”的光环。
盛府上下,气氛微妙。王大娘子自然是心头憋闷,自己女儿如兰冲动揭丑,虽出了口恶气,却落了个“莽撞无礼”的名声,反被墨兰这庶女压了一头。盛紘却是面上有光,这几日走路都带着风,对墨兰的态度也破天荒地温和了许多,甚至亲自过问了她落水后的身体调养。连一向威严持重、对林栖阁母女颇有微词的盛老太太,听闻此事后,也只是沉默良久,最终淡淡说了一句:“危急关头,能舍己救人,倒也有几分风骨。”
这份突如其来的、带着敬畏和善意的新目光,让墨兰如同踩在云端,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她不再是那个只知吟风弄月、被嫡母姐妹轻视、被小娘逼着攀附高枝的庶女了。那些曾鄙夷她、嘲笑她的人,如今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复杂难言的探究和……尊重?这感觉陌生又奇异,像一股温热的暖流,悄然融化着她心头被母亲强行塞入的冰冷恐惧和屈辱。
然而,这暖流并未持续多久。当墨兰在给盛老太太例行请安时,意外地、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位祖母深藏于威严之下的痛苦。
“祖母万安。”墨兰规规矩矩地行礼,垂首侍立一旁。老太太靠在引枕上,精神似乎比平日更差些,只微微颔首。厅内檀香袅袅,一片肃穆。就在墨兰准备告退时,她敏锐地捕捉到老太太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眉头,放在膝上的手指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指尖用力抵住了太阳穴。
墨兰的心猛地一跳。这动作……太熟悉了!母亲逼着她背诵《素问》时,曾无数次在她自己身上演示过——“肝阳上亢,头痛如劈,其痛多在两侧,甚则牵引巅顶……”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墨兰的脚步顿住了。她看着老太太强忍痛苦、脸色微微发白的模样,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是永昌侯夫人倒下那一刻的惊悸感又回来了?还是这几日被母亲逼着背下的医理药性在蠢蠢欲动?她自己也说不清。她只知道,她看不得老人这样痛苦。
“祖母……”墨兰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厅内的寂静,“您……您是不是头痛又犯了?孙女儿……孙女儿斗胆,或许……或许可以帮您按揉一下穴位,缓解一二?”
此言一出,厅内侍立的房妈妈等人都是一惊,目光齐刷刷落在墨兰身上,带着审视和不赞同。老太太也缓缓睁开了眼,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落在墨兰脸上,带着一丝探究和深沉的疲惫。
“哦?你懂这个?”老太太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不出情绪。
墨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瞬间沁出冷汗。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回想着母亲逼她练习时的场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可靠:“回祖母,孙女儿……孙女儿前些日子落水后,身子一直不爽利,小娘忧心,便请人教了些粗浅的医理和按跷之术,说是……说是强身健体,也能侍奉长辈。孙女儿曾按书中所载,为小娘按过几次,似乎……似乎有些效果。” 她半真半假地说着,不敢提母亲那疯狂的自残逼迫,只将功劳归于“侍奉长辈”的孝心。
老太太沉默地看着她,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良久,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微微偏了偏头:“也罢。你且试试。”
墨兰如蒙大赦,强压着狂跳的心,小心翼翼地走到老太太身后。她伸出手指,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按在了老太太两侧的太阳穴上。触手之处,肌肤温热,但墨兰却能清晰地感觉到皮肤下紧绷的筋脉在突突跳动,带着一种压抑的、即将爆发的力量感。果然是肝阳上亢之象!
她摒除杂念,努力回忆着母亲逼她练习时的要点——“力道要沉、稳、透,循着经络,由轻渐重……” 她摒弃了那些花哨的手法,只将指腹稳稳地压在穴位上,用适中的力道,不疾不徐地打着圈按揉。她的动作起初还有些生涩僵硬,但随着指尖下那紧绷的筋脉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放松,她的心神也渐渐安定下来,指法越发沉稳流畅。
暖阁内静得只剩下檀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墨兰均匀而沉稳的呼吸。时间一点点流逝。房妈妈等人起初还紧张地盯着墨兰的手,生怕她弄痛了老太太,但渐渐地,她们惊异地发现,老太太紧蹙的眉头竟真的缓缓舒展开了,原本僵硬的肩颈也似乎放松了下来,连那略显急促的呼吸都变得平稳悠长。
约莫一刻钟后,老太太一直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眼底深处那层挥之不去的阴翳和痛楚,竟淡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近乎舒适的疲惫。她长长地、舒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好了……可以了。”
墨兰立刻停下动作,恭敬地退后一步,垂手侍立,心跳如鼓,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老太太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抬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感受着那明显缓解了许多的、如同卸下千斤重担般的轻松感。她再次看向墨兰,目光复杂难言,有审视,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刮目相看。
“倒是……有些门道。”老太太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难为你肯下功夫学这些。这头痛的老毛病,纠缠我多年,寻常汤药收效甚微,你这按揉之法……确能缓解一二。” 她顿了顿,目光在墨兰低垂的眉眼间停留片刻,语气缓和了些,“下去吧。日后若无事……可常来。”
“是,祖母。”墨兰强压着心头的狂喜和激动,规规矩矩地行礼告退。直到走出寿安堂,被外面清冷的空气一激,她才恍然发觉自己的后背竟已湿透。但心头涌动的,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成就感!不是靠吟诗作赋,不是靠装可怜博同情,而是靠这双被母亲逼着去碰药草、去按穴位的手!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本事”带来的尊严和认可!
这份成就感,如同初春破土的嫩芽,在她心底悄然滋生。回到林栖阁,她甚至破天荒地主动翻开了那本曾让她恐惧厌恶的药典,对照着今日为老太太按揉的穴位,细细研读起来,眼神专注而明亮。
林噙霜(莲央)将女儿这细微却坚定的变化尽收眼底。她坐在窗边,看着墨兰映在烛光下认真阅读的侧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第一步的“打碎”已经完成,第二步的“重塑”似乎有了好的开端。但还不够!远远不够!盛家这潭深水,随时可能将刚刚露出一点新芽的墨兰重新拖回泥沼。尤其是……她自己这“林噙霜”的身份,本就是墨兰身上最大的污点和负累!一个“宠妾灭妻”、“心术不正”的生母,足以毁掉墨兰用命拼来的那点微末名声!
必须离开了!在盛紘对墨兰的愧疚和好感达到顶峰时,在老太太对墨兰的观感刚刚转变时,在她自己这个“祸源”尚未再次引爆盛家矛盾时,主动抽身!以一种足够惨烈、足够决绝、也足够保全墨兰的方式!
一个计划,在她冰冷的心湖中迅速成型。狠辣,决绝,不留余地。
几日后,一个看似寻常的午后。盛紘难得休沐在家,心情颇好,正与王氏在正房闲话,说起墨兰近来懂事,又得了老太太青眼,言语间颇有几分欣慰。王氏虽心中不忿,也只能强笑着附和。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如同淬毒的利箭,猛地撕裂了盛府后院的平静!
“啊——!!!”
声音传来的方向,赫然是林栖阁!
盛紘和王氏悚然一惊,对视一眼,立刻起身带着人匆匆赶去。刚踏入林栖阁的月亮门,就看到墨兰如同失了魂的偶人般,跌跌撞撞地从里面冲出来,脸色惨白如纸,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下,浑身抖得像风中落叶。她看到盛紘和王氏,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猛地扑跪在地,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爹爹!母亲!小娘……小娘她……她屋里……有……有男人!”
如同平地一声惊雷!
盛紘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一股无法形容的暴怒和耻辱直冲天灵盖!他一把推开试图搀扶他的下人,双目赤红,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咆哮着冲向林噙霜的内室:“贱人!我杀了你——!”
内室的门虚掩着,被盛紘一脚狠狠踹开!
眼前的景象,让紧随其后赶来的王氏和一众仆妇都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林噙霜衣衫不整,鬓发散乱,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寝衣,跌坐在冰凉的地砖上。而一个穿着小厮短打、形容猥琐的男人,正狼狈地从后窗翻出,只留下一个仓皇的背影和一角被撕破的衣料!
“老爷!老爷您听我解释!不是您想的那样!” 林噙霜抬起一张泪痕狼藉、惊慌失措的脸,声音凄楚哀婉,带着绝望的哭腔扑过来想抱住盛紘的腿,“是他……是他胁迫我!我……”
“滚开!你这不知廉耻的贱妇!” 盛紘此刻已被愤怒和耻辱彻底吞噬了理智,他看也不看,狠狠一脚将扑上来的林噙霜踹翻在地!力道之大,让林噙霜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蜷缩着身体,嘴角竟溢出了一丝鲜血!
“爹爹!不要!” 墨兰哭喊着扑过来,挡在林噙霜身前,却被暴怒的盛紘一把掀开,重重摔在一边!
“解释?!人赃并获!还有什么可解释?!” 盛紘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地上狼狈不堪的林噙霜,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声音嘶哑如同野兽咆哮,“我盛紘待你不薄!给你体面!给你富贵!你竟敢……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我盛家的后院,做出这等下作无耻的勾当!你……你简直丢尽了我盛家的脸面!我……我今日非打死你这不知廉耻的贱人不可!” 他怒极攻心,环顾四周,竟真要去寻趁手的家伙!
“老爷息怒!老爷息怒啊!” 雪娘和几个忠心的仆妇哭着扑上来死死拦住盛紘。
王氏在一旁看着,脸上惊愕之后,迅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和解恨。她连忙上前,假意劝道:“主君息怒!气坏了身子不值当!这……这等丑事,传出去实在有辱门风,还是……还是先处置了要紧!”
“处置?如何处置?!” 盛紘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地瞪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林噙霜,如同在看一滩令人作呕的秽物,“这等淫奔无耻的贱妇,就该立刻拖出去乱棍打死!沉塘!”
“爹爹!不要啊!” 墨兰哭喊着再次扑过来,死死抱住盛紘的腿,“小娘只是一时糊涂!求您饶她一命吧!女儿……女儿求您了!” 她磕头如捣蒜,额头瞬间红肿一片。
看着墨兰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盛紘暴怒的理智总算被拉回了一丝。打死?沉塘?盛家刚刚才因墨兰得了点好名声,若此时传出打死妾室的丑闻……还有墨兰,她刚刚得了永昌侯府的青眼,若背上个“淫妇之女”的名声……
盛紘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额上青筋暴跳,他死死盯着林噙霜,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好!好!看在墨兰为你求情的份上!我饶你这贱妇一命!”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杀意,声音冰冷得如同来自九幽地狱:
“林噙霜,你德行有亏,秽乱内闱!即刻起,褫夺所有份例,给我滚出盛家!送去城外最偏僻的家庙清修!永世不得踏出庙门半步!从此以后,你与我盛家,恩断义绝!墨兰……也没有你这个生母!”
“不!老爷!不要赶我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林噙霜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发出凄厉绝望的哭嚎,挣扎着想去抓盛紘的衣角,“我走了墨兰怎么办?她还小……她……”
“闭嘴!” 盛紘厌恶地一脚踢开她伸来的手,“你再敢提墨兰一句,我立刻要了你的命!来人!给我把这贱妇拖出去!即刻押走!多看她一眼我都嫌脏!”
几个粗壮的婆子立刻上前,毫不怜惜地将哭嚎挣扎的林噙霜从地上拖拽起来。
“小娘!小娘!” 墨兰哭喊着想要扑过去,却被盛紘铁钳般的手死死拽住。
“墨兰!我的墨儿!” 林噙霜被拖拽着经过墨兰身边时,猛地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挣脱婆子的钳制,扑到墨兰面前,死死抓住她的肩膀。她披头散发,脸上泪痕血污混作一团,眼神却死死盯着墨兰,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和绝望的嘱托,声音嘶哑地低吼:
“记住!记住娘跟你说过的话!好好学本事!别靠男人!靠自己!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话音未落,她再次被粗鲁的婆子狠狠拖开。她最后深深看了墨兰一眼,那眼神复杂到极致,有痛楚,有绝望,有疯狂,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随即,她不再挣扎,任由婆子们如同拖拽破麻袋般将她拖出了林栖阁,消失在院门外凄冷的寒风中。
“小娘——!” 墨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眼前一黑,彻底晕厥过去。
林栖阁内,只剩下盛紘粗重的喘息、王氏压抑不住的叹息,以及一地狼藉和刺骨的寒意。
无人注意的角落,被拖行远去的林噙霜(莲央),在颠簸的马车里缓缓睁开了眼。脸上那绝望凄楚的泪痕犹在,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平静。她抬手,抹去嘴角那点为了逼真效果而咬破舌尖流出的鲜血,动作干脆利落。
识海深处,沉寂许久的系统提示音,带着一丝奇异的波动,清晰响起:
【叮!关键节点‘林噙霜脱离盛家’完成!】
【主线任务‘改写墨兰命运线’进展:35%】
【检测到强烈‘牺牲’意愿与‘护犊’执念……】
【特殊成就达成:‘扭曲的慈母’!】
【愿力抵消部分反噬,‘慈母’形象初步建立!】
【愿力储备+10%!】
冰冷的文字在意识中流淌,莲央缓缓闭上眼睛,靠在了冰冷颠簸的车壁上。喉头翻涌的血腥味似乎淡了些许,眉心那日夜折磨的刺痛也似乎有了一瞬间的缓解。
代价,她付出了。以最惨烈的方式,斩断了墨兰身上最沉重的枷锁。
前路,依旧荆棘密布。
但至少,墨兰通往新生的第一步障碍,被她用这具污浊的躯壳,亲手碾碎了。
家庙……清修?
莲央的嘴角,在无人可见的黑暗中,勾起一丝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那不过是蛰伏之地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