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国元启二十七年,暮春。
京城的风,到了四月里,本该是暖醺醺的,卷着柳絮和牡丹的甜香,拂过人面,连眉梢眼角都该染上几分慵懒的春意。可今年的风,似乎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吹得皇城根下的朱红宫墙,都仿佛多了几分沉郁的色调。
清梧公主景明薇,正坐在太皇太后所居的慈宁宫暖阁里,手里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透过半开的菱花窗,望向庭院中那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花瓣是淡淡的粉,像上好的胭脂匀开,可在她眼中,那粉色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雾笼罩,看不真切,也暖不起来。
“薇丫头,又在想什么心思呢?”
苍老却依旧带着威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清梧回过神,转身福了一礼:“皇祖母。”
太皇太后坐在铺着厚厚软垫的紫檀木榻上,身上披着一件月白色的蹙金绣团花披风,虽已年近七旬,满头青丝也已被岁月染成霜白,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人心。她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孙女,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语气却带着几分了然:“是在想你父皇朝堂上的事?”
清梧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皇祖母,女儿只是觉得近来宫里的气氛,有些不一样了。”
太皇太后端起侍女奉上的参茶,轻轻吹了吹浮沫,缓缓道:“不一样就对了。这宫里啊,就没有真正风平浪静的时候。你父皇肩上的担子重,这景国的江山,看似稳固,底下的暗流,怕是比御花园的太液池还要深呢。”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厚重感,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却又字字句句都透着沉甸甸的分量。
清梧知道,皇祖母说的“暗流”,究竟是什么。
景国的天下,来得与别的王朝有些不同。她的祖父,也就是高祖皇帝景渊,并非是靠铁血征战、尸山血海夺下的江山,而是从前朝大晟朝的末代皇帝手中,接受了“禅让”。那场禅让,史书上写得冠冕堂皇,说是顺应天意,民心所向,高祖皇帝仁德兼备,故得大晟皇帝托付社稷。
但清梧从小在宫里长大,听多了老太监老宫女们私下里的议论,也从皇祖母和父皇偶尔的叹息中,明白了其中的内情。那场“禅让”,固然有高祖皇帝雄才大略、威慑四方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当时的大晟朝早已内忧外患,皇权旁落,而她的皇祖母,当时的皇后娘娘,凭借着惊人的智慧和手腕,联合了朝中一部分不满大晟皇室腐朽的势力,软硬兼施,最终促成了这场几乎没有流血的政权更迭。
也正因如此,太皇太后在景国的地位,是无可动摇的。高祖皇帝对她敬重有加,便是如今的皇帝,她的亲生儿子景元宏,对她也是。正如宫里人私下说的那样:“天塌下来,太皇太后的位子也塌不了。”将来无论皇位落到哪个皇子头上,太皇太后都只会是更尊荣的太上太皇太后。
可凡事皆有两面。和平禅让的好处是避免了大规模的战乱,保全了京城的繁华和百姓的安宁,可坏处也显而易见——那些曾经忠于大晟王朝的势力,并未被彻底清扫。他们中的大部分,顺应了时局,归顺了景国,依旧盘踞在朝堂和地方,以世家大族的形式,延续着他们的影响力。
这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大晟朝的皇族司马氏,以及他们的两大支柱——崔家和叶家。
崔家,世代为相,是大晟朝文臣之首,当年在禅让之事上,崔家的态度至关重要。虽然最终崔家选择了“识时务”,但他们骨子里的骄傲和对旧主的情分,却并未完全泯灭。
叶家,则是大晟朝的武将世家,手握兵权,对司马氏忠心耿耿。当年禅让时,叶家曾有过激烈的反对,但最终在太皇太后和高祖皇帝的恩威并施下,才勉强接受了现实。但叶家的子弟,依旧在景国的军队中担任着重要职位,尤其是在边防重镇,影响力不容小觑。
“崔家,叶家……”太皇太后像是看穿了清梧的思绪,轻轻呷了口茶,缓缓道,“还有在幕后的司马,尤其是郑国公司马承”
郑国公司马承,是大晟朝某位亲王的后裔,如今被高祖皇帝“恩封”在远离长安的封地,看似安享富贵,实则一直暗中联络旧部,伺机而动。他就像一根扎在景国肌肤下的刺,不拔掉,便始终隐隐作痛,甚至可能在某个时刻,引发致命的感染。
清梧低声问:“皇祖母,父皇他打算如何应对?”
太皇太后放下茶杯,目光落在窗外的海棠上,眼神深邃:“你父皇是个有主见的。他知道,这前朝的旧势力,就像三春的野草,看似被压在石头下,可只要有一丝缝隙,就会疯狂地滋长,直到危及根本。他要做的,是‘清算’。”
“清算”二字,从太皇太后口中说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清梧知道,“清算”二字背后意味着什么。那不是简单的打压,而是要连根拔起,彻底消除隐患。这谈何容易?前朝势力盘根错节,在朝堂和地方经营了数百年,早已形成了庞大的利益网络。更何况,当年高祖皇帝为了彰显仁德,对这些归顺的旧臣并未赶尽杀绝,反而多有安抚,这便给了他们喘息和积蓄力量的机会。
“可是皇祖母,”清梧,“崔家和叶家在朝中势力庞大,还有郑国公在外虎视眈眈,若是贸然动手,”
“会不会激起大变?”太皇太后接过话头,嘴角露出一抹冷峭的笑意,“所以啊,你父皇才要用‘麻痹战术’。”
“麻痹战术?”
“嗯,”太皇太后点点头,“就是要让那些人,尤其是司马氏和他们的死忠们,觉得你父皇对他们依旧信任,依旧倚重,让他们放松警惕,露出破绽。就像猎人捕兽,总要先让猎物放下戒心,走进陷阱里才行。”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父皇最近做得很好。你看崔太傅,不还是稳稳地坐在太傅的位子上,时不时还能在朝堂上发表些吗?叶家的几位将军,也依旧在边境领兵,看似风光无限。甚至连郑国公,你父皇都时不时地派人送去些赏赐,嘘寒问暖,让他以为朝廷对他并无防备。”
清梧细细思索着皇祖母的话,渐渐明白了其中的深意。表面上,父皇对前朝旧臣依旧礼遇,甚至在某些政策上,还会听取他们的意见,做出一些妥协,仿佛真的对他们毫无戒心。但暗地里,父皇一定在不动声色地布局。
“那父皇他……具体是如何布局的呢?”清梧忍不住好奇地问。
太皇太后看了她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赞许,又有一丝谨慎:“有些事情,你现在不必知道得太清楚。你只需记住,你父皇心中有数。他在等一个时机,一个能将这些前朝余孽一网打尽的时机。”
她拍了拍清梧的手,语气变得温和:“薇丫头,你是景国的公主,将来无论发生什么,都要记住,你和你父皇,和这景国的江山,是一体的。崔叶他们是‘自己人中的自己人’,但那是大晟朝的自己人,不是景国的。他们的荣辱,与景国的兴衰,从根本上就是冲突的。”
清梧用力点点头,将皇祖母的话记在心里。她知道,皇祖母这是在提点她,让她看清局势,不要被表面的平和所迷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刘安。
“太皇太后,公主殿下,”刘安恭恭敬敬地行礼,“陛下遣奴才来禀,说今日朝堂散得早,稍后便来给太皇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知道了,让他来吧。”
刘安退下后,暖阁里一时陷入了沉默。清梧能感觉到,皇祖母的心情似乎有些复杂,有对未来局势的担忧。
不多时,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更加沉稳有力。皇帝景元宏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常服,玄色的衣袍上绣着暗金色的龙纹,面容俊朗,眉宇间却带着一丝的疲惫和凝重。
“儿臣给母后请安。”景元宏走到太皇太后榻前,行了礼。
“起来吧,”太皇太后看着儿子,眼神柔和了许多.
景元宏椅子上坐下,清梧也起身给父皇行了礼,然后侍立在一旁。
景元宏沉声道:“崔太傅,又在朝堂上拿‘祖宗成法’说事,反对儿臣提出的几项关于丈量土地、清查户籍的新政了。”
“母后”景元宏道,“儿臣知道他的心思。他这是借着反对新政,来试探儿臣的态度,也是在给那些观望的旧臣们打气。儿臣当时只是微微一笑,说‘太傅所言甚是,祖宗成法不可轻改,此事容后再议’,便将此事压了下去。”
太皇太后点点头,“就是要这样。”
叶振国,叶家现任家主,也是景国北境防线的最高统帅。他对大晟朝的忠心,是人尽皆知的。当年禅让时,他是最激烈的反对者之一,若不是太皇太后以雷霆手段震慑,恐怕早已起兵反叛。如今虽然表面上归顺景国,但他的忠诚,始终是皇帝心中最大的隐患之一
太皇太后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叶振国……此人虽忠,他忠于的是司马氏的天下,而不是景国。
清梧在一旁听着,。
太皇太后看着儿子,眼神复杂
这前朝的烂摊子,就像跗骨之蛆,不除不行,可除起来,又怕伤了筋骨。,长痛不如短痛。祖父当年没做的事,必须做。为了景国的万年基业,有些血,总是要流的,只是看怎么流,流在哪里。
儿臣明白,”景元宏站起身,再次向太皇太后行礼,“儿臣先告退。”
“去吧,”太皇太后挥了挥手,“凡事小心。”
景元宏转身离去,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长廊尽头。暖阁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太皇太后轻轻的叹息声。
清梧走到太皇太后身边,轻声道:“皇祖母,父皇他会成功的,?”
太皇太后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孙女,眼中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意:“会的。你父皇是个有决断的君主,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这过程……恐怕不会轻松。薇丫头,你也要做好准备,将来的日子,或许不会像现在这样平静了。”
清梧看着皇祖母眼中的忧虑,又想起父皇眉宇间的凝重,她知道,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看不见的深处悄然酝酿。前朝的大山,世家的盘根,外患的威胁,就像三座沉重的巨石,压在父皇的肩上,也压在整个景国的头上
而她,作为景国的公主,无法置身事外。她必须看清这暗流涌动的局势,明白谁是敌人,谁是可以依靠的力量。崔家,叶家,这些曾经的“自己人”,如今却成了最需要警惕的对象。
窗外的风,似乎更凉了些。那株西府海棠的花瓣,被风吹落了几片,无声地飘落在青石板上。清梧捡起一片花瓣,放在手心里,那淡淡的粉色,此刻在她眼中,却仿佛染上了一丝血色的预兆。
清算的大幕,已经在暗中缓缓拉开。
慈宁宫的暖阁里,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只有太皇太后眼中的光芒,依旧深邃而锐利,仿佛能穿透这沉沉的暮色,看到那潜藏在繁华之下的,波谲云诡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