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国的初夏，往往伴随着连绵的阴雨。
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着御书房的琉璃瓦，汇成一道道水线，沿着飞檐滴落，在青石阶前砸出一圈圈涟漪。室内光线有些昏暗，却掩不住空气中那股子紧绷的肃杀之气。
皇帝景元宏坐在紫檀木大案后，手中捏着一份卷宗，卷宗上的墨迹尚未完全干透，那是今科会试的闱墨，也是一份弹劾奏折。
“啪——”
卷宗被拍在案上，一旁侍立的大太监刘安垂下头
景元宏的声音不高，“朕开科取士，广纳贤才，是为了景国的江山社稷，不是让他们这些蛀虫拿来营私舞弊的”
跪在地上的，是御史台的监察御史陆明远。他出身寒门，十年寒窗，凭借真才实学考上进士，一路做到御史，性子耿直，最看不惯世家大族以权谋私。此刻，他额头冒汗，却依旧梗着脖子，朗声道：“陛下息怒！臣所言句句属实，此次会试，舞弊之风尤甚，尤其是南方数省的卷子，雷同者竟达数十份之多，其中不少卷子的文风，与江南陆氏、吴郡顾氏等世家子弟的习作文风如出一辙！”
“陆氏？顾氏？”景元宏眯起眼睛，这两个姓氏，都是江南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盘根错节，与京城的崔、叶等世家也多有姻亲往来。“他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朕眼皮子底下做这种勾当。”
陆明远叩首道：“陛下，世家大族把持地方学政久矣，他们不仅垄断田产、商路，更将触手伸向了科举。寒门子弟想要出头，难如登天！此次若不严惩，科举这唯一的上升之路，也要被他们彻底堵死了！”
自登基以来，他便深知，前朝遗留的世家大族，是横亘在景国发展道路上的巨大障碍。这些家族历经数代，盘根错节，通过姻亲、门生故吏等关系，织成了一张覆盖朝野上下的巨大网络。他们占据着大量的土地和财富，享有免税等特权，甚至连官府的政令，有时也要看他们的脸色才能推行。
而“兴寒门，削世家”，则是他早已定下的核心国策。他明白，唯有打破世家对权力和资源的垄断，提拔真正有才能的寒门士子，才能为朝廷注入新鲜血液，巩固皇权，富国强兵。
科举，便是他手中最锋利的武器。
他屡次下旨，强调科举取士“唯才是举”，亲自过问殿试，提拔了不少像陆明远这样出身寒门的官员。他还下令增加科举名额，放宽报考条件，希望能为更多寒门子弟打开方便之门。
可世家大族岂会坐以待毙？
他们表面上遵奉圣旨，暗地里却用尽手段阻挠。他们利用手中的权势，控制地方教育资源，让寒门子弟难以获得良好的教育；他们在科举中营私舞弊，或买通考官，或互相提携，将本该属于寒门士子的名额，硬生生塞进自己的子弟或门生。
就像这次会试，看似风平浪静，底下却是暗流汹涌。世家子弟们凭借着家族的势力，早已打通了关节，甚至有人提前拿到了考题，所谓的“雷同卷”，不过是他们舞弊的冰山一角。
“陛下，”陆明远见皇帝沉默，又恳切地说道，“臣知道，处置这些世家，牵扯甚广，动一发而牵全身。但科举乃国之根本，若连科举都失去了公平，民心何附？士气何存？臣恳请陛下，彻查此事，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景元宏看着跪在地上的陆明远，他欣赏陆明远的刚正不阿，也清楚陆明远所言句句在理。但他更清楚，此刻动手，风险极大。
那些世家大族，盘根错节，势力庞大。若是直接硬碰硬，强行彻查科举舞弊案，必然会激起他们的强烈反弹。他们可能会联合起来，在朝堂上发难，甚至利用地方势力制造事端，动摇国本。
他需要时间，需要一个更稳妥的策略。
“起来吧，”景元宏的声音缓和了一些，示意刘安扶陆明远起来，“你这份奏折，朕看到了。此事关系重大，朕需要从长计议。”
陆明远有些失望，但还是恭敬地应了声“是”。他知道，皇帝有皇帝的难处。
景元宏揉了揉眉心，看向窗外的雨幕，眼神渐渐变得深邃。“长痛不如短痛，但要选对时机，用对方法。”
直接削藩、夺爵，只会引来世家的联合反抗，那太冒险了。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名正言顺地削弱世家，又不至于引发大规模动荡的契机。
而这个契机，他早已在暗中布局——那就是“夺嫡”。
景国的皇子们，如今最有竞争力的是大皇子和二皇子。
大皇子性情沉稳，背后有文官集团支持，而又与江南的陆、顾等世家关系密切，可以说，大皇子一系，几乎就是世家大族在皇权内部的代言人。
二皇子则英武好战，与手握兵权的世家走得很近，世家世代为将，在军中势力庞大，二皇子若登基，将门的权势只会更加显赫。
表面上看，这是两位皇子之间的争斗，是皇室内部的权力角逐。但在景元宏眼中，这却是他用来分化、削弱世家的最佳工具。
“刘安，”景元宏忽然开口，“去把翰林院的编修李修远叫来。”
李修远，也是寒门出身，才华横溢，是景元宏暗中提拔的心腹之一，如今负责整理皇子们的功课档案。
“是，陛下。”刘安不敢多问，连忙应声而去。
不多时，李修远便匆匆赶来。他穿着一身青色的官袍，虽有些湿了边角，却依旧显得干净利落。见到皇帝，他连忙行礼：“臣李修远参见陛下。”
“免礼，”景元宏指了指案边的椅子，“坐下说。”
李修远有些受宠若惊，谢恩后，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边缘。
景元宏看着他，开门见山：“修远，你对今科会试的事情，怎么看？”
李修远心中一凛，他知道皇帝召见他，必然有深意。他沉吟片刻，拱手道：“回陛下，臣亦有所耳闻。科举舞弊，乃国之大忌。但世家势大，盘根错节，若要彻查，恐怕阻力不小。”
“哦？你觉得，阻力主要来自哪里？”景元宏追问道。
李修远抬起头，迎上皇帝的目光，沉声道：“臣以为，阻力主要来自大皇子一系。江南世家，与太傅往来密切，而大皇子的生母，正是太傅的侄女。此次舞弊案，恐怕与大皇子一系脱不了干系。”
景元宏微微颔首，李修远果然看得透彻。
“那你觉得，朕该如何应对？”
李修远思索片刻，道：“陛下，臣有一愚见。如今大皇子与二皇子夺嫡之争愈演愈烈，世家大族也各自站队，形成了两大阵营。陛下何不……借夺嫡之势，行削藩之实？”
景元宏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继续说。”
“是，”李修远受到鼓励，语气也更坚定了，“陛下可以先不直接处置科举舞弊案，而是将此事透露给二皇子一系。二皇子与大皇子素来不和，又与世家家关系密切，若得知大皇子一系在科举中舞弊，必然会抓住这个机会，在朝堂上弹劾大皇子及其党羽。”
“这样一来，世家内部便会因为夺嫡之争而分裂，大皇子与二皇子背后的世家势力会互相倾轧，消耗彼此的力量。而陛下则可以坐山观虎斗，等到他们两败俱伤之际，再以‘平息党争’、‘整顿吏治’为名，介入调查，届时无论是处置大皇子一系的舞弊案，还是敲打二皇子一系的叶家，都会师出有名，阻力也会小很多。”
景元宏听完，笑道：“好一个借刀杀人，借力打力，修远，你果然没有让朕失望。”
这正是他心中所想的”。
直接与世家对抗，风险太大。但如果利用皇子之间的争斗，让世家们自己先斗起来，他就能趁机分化瓦解，各个击破。
“可是陛下，”李修远又有些担忧，“这样做，会不会让夺嫡之争变得更加激烈，甚至影响朝局稳定？”
景元宏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变得锐利：“稳定？若不彻底削掉这些世家的势力，景国的稳定，不过是镜花水月。些许动荡，是必要的代价。更何况，朕掌握着最终的裁决权，只要控制好火候，便不会失控。”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且，朕不仅要让他们斗，还要在其中‘加点料’。”
“加点料？”李修远有些不解。
“嗯，”景元宏拿起桌上的朱笔，在一份名单上圈画着，“你看，这次会试，有几个寒门出身的举子，文章写得极好，却名落孙山。朕打算亲自召见他们，破格录用，让他们进入翰林院，甚至直接派到地方上担任要职。”
李修远立刻明白了皇帝的用意：“陛下是想……用寒门士子来制衡世家？”
“没错，”景元宏眼中闪烁着精光，“光让世家内斗还不够，朕还要培养自己的力量。这些寒门士子，没有世家背景，只能依靠朕的提拔，他们对朕必然更加忠心。让他们与世家出身的官员形成制衡。”
他放下朱笔，看着窗外渐渐变小的雨势，缓缓道：“就像这雨一样，下得太大，会涝；下得太小，又解不了旱。只有不大不小，持续地下，才能润物细无声，也才能……冲垮那些顽固的堤岸。”
李修远站起身，深深一揖：“陛下圣明！臣明白了。臣这就去办。”
“去吧，”景元宏挥了挥手，“记住，此事要做得隐秘，不可打草惊蛇。”
“臣遵旨。”
李修远退下后，御书房里只剩下景元宏和刘安。
刘安看着皇帝，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那陆御史那边……”
“陆明远是个好臣子，”景元宏叹了口气，“但他性子太直，不懂迂回。你去告诉他，让他先按兵不动，朕不会让那些舞弊的人逍遥法外，但需要等待一个最佳时机。”
“是，奴才明白。”
景元宏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雨后的空气清新湿润，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远处的宫墙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水墨画卷。
但他知道，在这宁静的表象之下，一场围绕着科举、围绕着夺嫡、围绕着寒门与世家的激烈交锋，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大皇子那边，得知科举舞弊案可能被捅破，必然会惊慌失措，加紧与崔太傅、陆氏等世家联系，试图掩盖罪行。
而二皇子那边，一旦得到消息，以他的性格，定会如获至宝，立刻联合叶家等势力，在朝堂上对大皇子一系发起猛攻。
世家之间的矛盾，将因为这场科举舞弊案和夺嫡之争而彻底激化。
高明的棋手，在棋盘上轻轻落下一子，看似随意，却足以牵动全局，让整个棋局按照他预想的方向发展。
“兴寒门，削世家……”景元宏低声念叨着这六个字，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但景元宏的心中，却已经有了清晰的蓝图。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朝堂之上，必将风起云涌。而他，必须保持冷静，步步为营，才能最终达成自己的目标。
“刘安，”景元宏忽然说道，“传旨，宣二皇子来见朕。”
“啊？”刘安愣了一下，没想到皇帝这么快就要行动了。
“愣着做什么？”景元宏看了他一眼。
“是，奴才这就去！”刘安连忙应声，匆匆离去。
御书房内，光线似乎明亮了一些。景元宏走到书案前，拿起那份弹劾奏折，目光锐利如刀。
墨卷上的风波，不过是开始。真正的较量，才刚刚上演。而他，将是这场较量中，唯一的主导者。他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大族明白，这景国的天下，终究是姓景，而不是姓崔，姓叶，或者姓其他任何一个姓氏。
寒门士子的崛起，世家势力的削弱，将是他为景国铺就的，一条必经之路。哪怕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与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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