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国元启二十七年,六月。
长安城内尚是溽暑蒸腾,蝉鸣聒噪得能掀翻琉璃瓦,而数千里之外的北境阴山,却已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雪笼罩。鹅毛大雪夹杂着凛冽的朔风,拍打着“景”字大旗,旗角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几乎要被撕成碎片。
“报——!”
急促的马蹄声穿透风雪,直抵中军大帐前。浑身浴雪的信使连滚带爬地冲进帐内,顾不得拍打身上的积雪,便嘶声喊道:“将军!东突厥的主力骑兵已过狼山关,正向云州方向推进,前锋距云州城不足百里!”
大帐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肃杀之气。居中而坐的男子,身着玄色镶金边的软甲,外披一件猩红斗篷,斗篷边缘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他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面容冷峻,眉眼深邃,一双鹰隼般的眸子在昏暗的帐中锐利如刀。
他便是景国的定北将军,谢季。
也是当今太子的亲舅舅。
谢季猛地站起身,猩红斗篷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他接过信使递上的塘报,迅速扫了一眼,眉头瞬间拧成了铁疙瘩。
“狼山关守将呢?不是让他们死守三日吗?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股迫人的威压。
信使脸色惨白,颤声道:“狼山关……守将战死了。东突厥这次来势汹汹,兵力远超预估,而且他们还带来了……带来了新式的投石机,城墙……城墙被轰塌了一段……”
谢俊策一拳砸在旁边的案几上,坚实的橡木案几竟被砸出一道裂痕,“区区五千人马,守不住一天?”
帐内的将领们都噤若寒蝉,不敢作声。他们都知道,谢将军动了真怒。
谢季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此刻动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东突厥的颉利可汗一向野心勃勃,今年草原大旱,他们必然是想南下劫掠,以解燃眉之急。只是没想到,他们竟然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
“地图!”谢季沉声道。
立刻有亲兵展开巨大的北境地图,铺在中央的大案上。谢季俯身看着地图,手指在云州、狼山关、阴山一线快速移动。
“东突厥主力五万,前锋一万,由颉利可汗的弟弟阿史那社尔率领,直扑云州。”他喃喃自语,“云州城内只有三千守军,知州是个文官,怕是撑不了多久。”
一位副将上前道:“将军,我们的主力还在阴山以北围剿一小股东突厥的游骑,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要不要立刻向朝廷求援?”
谢季摇摇头:“从这里到长安,快马加鞭也要十天半月,等援军到了,云州早没了。况且……”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陛下如今在朝堂上掣肘甚多,未必能立刻派出大军。”
他心里清楚,皇帝景元宏此刻的处境有多难。内有前朝余孽、世家大族虎视眈眈,外有吐蕃、南诏等国蠢蠢欲动,北境的东突厥更是心腹大患。而他季手握重兵,又是太子的舅舅,早已成了朝中某些文臣眼中的“眼中钉”。
“将军,”另一位老将开口,“要不,我们放弃云州,退守阴山,凭险而守?”
“放弃云州?”谢俊策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剑,“云州是北境的门户,一旦失守,东突厥的骑兵就能长驱直入,横扫整个北境平原,到时候,京城就危险了!你让我怎么跟陛下交代?怎么跟云州的百姓交代?”
老将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低下头。
谢俊策看着地图,陷入了沉思。他手中可用的兵力,只有帐下这八千亲卫和附近几处据点的零散兵力,加起来不过一万两千人,要对抗东突厥的五万主力,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他不能退,也退不起。
他想起了多年前,他和景元宏还是少年时,一起在太液池边骑马射箭,景元宏拍着他的肩膀说:“阿季,将来若我为帝,你便为将,我守朝堂,你守边疆,定要让这景国的江山,固若金汤!”
如今,他做到了。他成了景国最倚重的武将,为景国镇守北疆,数次击退外敌入侵。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份信任背后,隐藏着多少猜忌和顾虑。
朝中的文臣们,以崔太傅为首,总是时不时地进言,说什么“武将权力过大,恐生尾大不掉之患”,“宜重文轻武,以安天下”。他们忌惮他谢季在军中的威望。
皇帝景元宏虽然信任他,但也不得不考虑平衡文武之间的关系。每次他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皇帝一面赏赐有加,一面也会借机提拔一些文官,或者将他麾下的一些将领调往别处,美其名曰“历练”。
这些,谢季都明白。他从没有过不臣之心,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景国,为了……他的陛下。
“传我将令,”谢俊策忽然开口,声音斩钉截铁,“命阴山各隘口守军,即刻收缩防线,集中兵力死守黑风口。黑风口是云州通往内地的最后一道天险,绝不能让东突厥的骑兵过去!”
“可是将军,”副将忧心忡忡,“黑风口虽然险要,但兵力不足,恐怕……”
“没有恐怕!”谢俊策打断他,“我亲自率五千亲卫,死守黑风口。剩下的人,由你率领,立刻前往云州外围,骚扰东突厥的补给线,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将军,您亲自去?太危险了!”众将纷纷劝阻。
谢俊策却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冷峻的笑容:“危险?从穿上这身盔甲的那天起,我谢俊策就没怕过危险。告诉陛下,就说我谢俊策,誓与黑风口共存亡,绝不会让东突厥的一兵一卒,越过阴山半步!”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充满了决绝的气势,让帐内的将领们都为之动容。
“末将等,愿随将军死守黑风口!”众将齐声喊道。
谢俊策点了点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欣慰:“好!景国的儿郎,就该有这样的血性!传我将令,即刻拔营,前往黑风口!”
“是!”
大帐内,气氛顿时变得激昂起来。将领们匆匆领命而去,准备部署防务。
谢俊策走到帐外,风雪依旧很大,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他抬头望向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风雪,看到千里之外的长安城。
元宏,这一次,我又要为你挡下这朔风了。只是不知道,这一次,朝堂之上,又会有多少人在等着看我的笑话,等着在你耳边吹风呢?
他苦笑了一下,翻身上马。猩红的斗篷在风雪中猎猎飞舞,宛如一朵燃烧的火焰,照亮了北境的苍茫雪原。
与此同时,长安,皇宫,御书房。
皇帝景元宏也收到了东突厥入侵的塘报。他看着塘报上“狼山关失守”、“云州危急”的字眼
他将塘报拍在案上,“颉利可汗真是越来越嚣张了”
站在一旁的崔太傅捋了捋胡须,缓缓道:“陛下息怒。东突厥狼子野心,素来如此。如今边境告急,当务之急,是派大军北上,击退敌军。”
景元宏看了他一眼:“崔太傅说得是。只是,派谁去呢?”
崔太傅心中一动,连忙道:“陛下,谢将军乃国之干城,镇守北境多年,经验丰富,若派谢将军前往,定能退敌。”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另有盘算。谢俊策手握兵权,又是太子的舅舅,若能让他去前线,远离朝堂,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万一他在战场上有个三长两短……
景元宏自然知道崔太傅的心思,他不动声色地问道:“可是,谢将军此刻正在阴山以北围剿游骑,一时半会儿怕是赶不回来。而且,北境苦寒,粮草转运困难,劳师动众,会不会……”
他故意顿了顿,看向其他文臣。
立刻有一位御史出列,奏道:“陛下,臣以为,如今内患未除,不宜大兴兵戈。东突厥不过是疥癣之疾,不如先与他们议和,许以岁币,待国内安定之后,再徐图之。”
“议和?”景元宏眉头一皱,
“陛下,”另一位文臣也开口,“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如今国库并不充盈,若大举北伐,恐怕会加重百姓负担,激起民怨。况且,谢将军在军中势力太大,若再让他立下大功,恐怕……”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景元宏的脸色更加难看。他知道,这些文臣担心的,不仅仅是军费问题,更是谢俊策的权势。他们害怕谢俊策功高震主,威胁到文官集团的利益,甚至威胁到皇权。
文武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武将们在前线浴血奋战,保卫家国,却常常被文臣们视为粗鄙武夫,加以猜忌和打压。而文臣们则认为武将拥兵自重,是对朝廷的潜在威胁。
作为皇帝,他必须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既不能让武将坐大,威胁皇权,也不能让文臣一味主和,丧权辱国。
“够了!”景元宏沉声打断了他们的争论,“北境乃国之屏障,云州更是门户,岂能轻易放弃?议和之事,休要再提!”
他看向崔太傅,问道:“崔太傅,你觉得,除了谢将军,还有谁能担此重任?”
崔太傅心中一凛,知道皇帝这是在将他的军。他想了想,道:“陛下,叶振国将军驻守西境,善于防守,但东突厥是骑兵为主,恐怕……不太合适。至于其他将领,要么资历不足,要么……”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是,除了谢季无人可用。
景元宏叹了口气,这正是他最头疼的地方。朝中的武将,大半都是谢季的旧部,或者是当年跟着季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们只听谢季的号令,对其他将领并不信服。
这也是他为何如此依赖谢季的原因。不是他不想提拔其他将领,而是实在无人可用。
“传旨,”景元宏最终做出了决定,“令定北将军谢季即刻率部驰援云州,务必击退东突厥大军。着户部、兵部,立刻筹集粮草军械,运往北境。”
“陛下,”那位主和的御史还想再说什么。
景元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御史大人是觉得,朕的决定有问题吗?”
御史顿时噤声,不敢再言。
景元宏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他知道,派谢季去,是唯一的选择,但也是一步险棋。
谢季在军中的威望太高了,高到让他这个皇帝,都不得不心存忌惮。尤其是谢季还是太子的舅舅,这层关系,更是让朝中的局势变得更加复杂。
“刘安,”景元宏忽然开口。
“奴才在。”刘安连忙上前。
“你亲自去一趟太子府,”景元宏低声道,“告诉太子,北境战事吃紧,谢将军已经领兵前往。让他……安分守己,不要在这个时候,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
刘安心中明白,皇帝这是在提醒太子,不要因为舅舅在前线打仗,就趁机在朝中拉拢势力,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奴才明白,这就去办。”
刘安退下后,御书房里只剩下景元宏一人。他看着墙上悬挂的北境地图,手指轻轻划过阴山、云州的位置,眼神复杂。
这一次,又要辛苦你了。只是,你我之间的这份信任,还能维持多久?朝中的这些明枪暗箭,我又能为你挡多久?
他想起了谢季年轻的时候,那个在太液池边纵马飞驰,笑容灿烂的少年。那时的他们,没有这么多的顾虑和猜忌,只有纯粹的情谊。
可如今,他是皇帝,他是将军。君臣之分,国之重任,像一座大山,压在他们之间。
“陛下,”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清梧公主景明薇。
清梧端着一碗参汤走了进来,看到父亲愁眉不展的样子,轻声道:“父皇,您又在为北境的事情烦心了?”
景元宏转过身,看到女儿,脸上的愁容散去了一些:“薇丫头,你怎么来了?”
“女儿看父皇一直没去用晚膳,特意让御膳房炖了参汤,给父皇补补身子。”清梧将参汤放在案上,“父皇,北境的事情,是不是很严重?”
景元宏点了点头,拿起参汤,却没有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东突厥又来了,这次来势汹汹,云州危在旦夕。”
清梧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那……舅舅他……”
“我已经让他领兵去了,”景元宏道,“只是,朝中有些声音,总是在担心谢舅舅权力太大,怕他……”
他没有说下去,但清梧已经明白了父亲的顾虑。
“父皇,”清梧想了想,说道,“女儿觉得,舅舅是忠臣,他对父皇,对景国,都是一片赤诚。他不会有二心的。”
景元宏看着女儿,眼中露出一丝欣慰,又有一丝无奈:“我知道他是忠臣,可是,在其位,谋其政。作为皇帝,我不能只看忠心,还要看大局。文武平衡,才能江山稳固。谢舅舅在军中的势力太大了,大到让那些文臣们睡不着觉,也让我……不得不防。”
清梧沉默了。她知道父亲的难处。作为一国之君,考虑的事情,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父皇,”清梧轻声道,“那您打算怎么办?”
景元宏喝了一口参汤,温热的汤汁滑入喉咙,却没能完全驱散他心中的寒意。
“我能怎么办?”他苦笑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先用谢俊策挡住东突厥,解了北境之危。然后,再慢慢想办法,平衡文武,削弱世家……这盘棋,难下啊!”
他看着女儿,忽然说道:“薇丫头,你要记住,这天下,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做出一些妥协和权衡。就像现在,我依赖谢俊策,是因为他能打仗,能保家卫国,但同时,我也要提防他,因为他的权力太大,可能会威胁到皇权。”
清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景元宏站起身,走到女儿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这些事情,你现在不懂也没关系。你只要知道,父皇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景国,为了让你和你的兄弟们,将来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嗯,女儿明白。”清梧用力点点头。
景元宏看着窗外的夜色,眼神再次变得坚定起来。
朔风依旧在北境呼啸,黑风口的 战役即将打响。而长安城内的这场无声的较量,也才刚刚开始。他必须像平衡走钢丝一样,在文武之间、在内外之间,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才能带领景国,走过这段暗流涌动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