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国元启二十七年,秋。
长安的秋阳,本该是暖融融地洒在宫殿的琉璃瓦上,给朱红宫墙镀上一层金光。但在这深宫之中,阳光似乎也带着几分凉薄,尤其是在太后所居的寿宁宫偏殿,气氛更是压抑得如同凝结的冰。
皇帝景元宏正在给嫡母卞太后请安。
卞太后端坐于紫檀木宝座上,身着一袭石青色蹙金绣凤凰纹样的宫装,头上戴着赤金镶东珠的凤冠,虽已年近五十,保养得宜的脸上依旧透着端庄雍容的气度。只是那双眼眸,在看向下方跪着的皇帝时,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金安。”景元宏行了大礼,声音平静无波。
“起来吧。”卞太后的声音也听不出喜怒,她端起侍女奉上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皇帝今日倒是有空过来坐坐。”
景元宏站起身,垂手立在一旁,恭声道:“儿臣近日忙于北境军务,疏于向母后问安,还望母后恕罪。”
“北境要紧,哀家知道。”卞太后放下茶盏,目光落在皇帝身上,“只是这宫里的事,皇帝也不能全然不顾。你那生母阮太妃,最近可是风光得很呐。”
景元宏心中一凛,知道该来的总会来。他面上不动声色,道:“母妃她……只是性子喜静,儿臣想着她操劳一生,如今该享享清福了,便多赏了些东西,让她安度晚年罢了。”
“赏了些东西?”卞太后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哀家可是听说,皇帝把南海进贡的那对夜明珠,都给了阮太妃?那可是先帝当年打算留给哀家的东西,怎么,如今皇帝做了主,就忘了哀家这个嫡母了?”
景元宏脸色微变,沉声道:“母后言重了。那对夜明珠,儿臣想着母妃出身低微,入宫多年也没什么像样的首饰,便……”
“便觉得她更需要这些东西来撑场面?”卞太后打断他,语气陡然转冷,“景元宏,哀家不管你怎么想,你要记住,你是景国的皇帝,你的身份是当年哀家一力扶持起来的!没有哀家,没有你外祖父卞家,你一个庶出的皇子,岂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
提到往事,景元宏的眼神也冷了下来。他确实是庶出,母亲阮氏本是长安街头一个沽酒女,当年被微服私访的先帝看中,纳入宫中,地位卑微。而大哥韩王和长公主却是卞太后所生,根正苗红的嫡出子女。
当年先帝驾崩时,太子之位空悬,朝中势力分为两派,一派支持嫡长子韩王,另一派则因卞太后外戚势力过大,转而支持素有贤名的庶子景元宏。最终,景元宏在卞太后的“支持”下(实则是卞太后认为他更好控制)登上了皇位,但这“支持”的背后,是卞太后及其家族对皇权的觊觎。
景元宏登基后,对卞太后表面上恭恭敬敬,实则处处提防。他知道,这位嫡母和她背后的卞家,从未真正放弃过让韩王取而代之的念头。
而对于自己的生母阮氏,景元宏心中则充满了愧疚。母亲出身低微,在宫中受尽冷眼,好不容易盼到他登基,却因为嫡庶有别,不能被尊为太后,只能封为太妃,居住在偏僻的宫殿里。
所以,他对阮太妃的赏赐总是格外丰厚,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送到她面前,以弥补多年来的亏欠。这种近乎偏执的补偿心理,自然引起了卞太后的强烈不满。
“母后,”景元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悦,“儿臣心中自有分寸。韩王兄和长公主,儿臣也从未亏待过。”
“是吗?”卞太后冷笑一声,“韩王至今还只是个闲散王爷,没有实权;长公主的驸马,也只是个从五品的小官。而你那老三豳王,虽然也是庶出,却被你派去掌管了京畿卫戍的部分兵权!皇帝这赏罚之道,哀家可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豳王是先帝另一位妾室薛氏所生,与景元宏一样是庶出,但母子二人在宫中一直默默无闻,直到景元宏登基后,才逐渐得到重用。景元宏之所以提拔豳王,一方面是因为豳王确实有能力,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制衡卞太后和韩王的势力。
“豳王有才干,委以重任是应该的。”景元宏淡淡道,“至于韩王兄,他性子恬淡,不喜朝政,儿臣尊重他的意愿。”
“尊重?”卞太后猛地站起身,指着景元宏,“景元宏,你少在哀家面前装模作样!你就是忌惮韩王,忌惮哀家,忌惮我们卞家!你提拔豳王,厚待你那出身低微的生母,就是想打压我们嫡出一脉!”
“母后慎言!”景元宏脸色一沉,“儿臣对母后和韩王兄的敬重,天地可鉴!今日之事,儿臣不想再与母后争辩,儿臣还有朝政要处理,先行告退。”
说完,他不再看卞太后铁青的脸色,转身拂袖而去。
“景元宏!”卞太后在他身后厉声喊道,但景元宏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偏殿。
殿内,只剩下卞太后气得浑身发抖,旁边的宫女太监们都吓得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反了!真是反了!”卞太后抓起桌上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一个沽酒女的儿子,如今做了皇帝,就忘了本了!哀家当年真是瞎了眼,怎么就扶持了这么个白眼狼!”
她身边的老嬷嬷连忙上前劝慰:“太后息怒,息怒啊!陛下他……也是一时糊涂。”
“糊涂?”卞太后冷笑,“他是成心的!他就是要让天下人看看,他这个庶出的皇帝,是如何踩在我们嫡出一脉头上作威作福的!”
她眼中闪过一丝怨毒的光芒,沉声道:“去,传我的懿旨,让韩王明日进宫见我。还有,派人去联络一下薛太妃,看看她那边……有什么动静。”
老嬷嬷心中一凛,连忙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办。”
卞太后看着皇帝离去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恨意。她知道,一场围绕着嫡庶之争的风暴,正在这深宫之中悄然酝酿。而皇帝赏罚不均的做法,无疑是在给这场风暴添油加柴。
嫡庶之间的矛盾,如同埋在宫中的一颗炸弹,随时可能爆炸。
景元宏离开坤宁宫,心中也是烦闷不已。他知道得罪卞太后的后果,但他无法抑制对生母的补偿之心。他吩咐轿夫,前往阮太妃居住的长乐宫。
长乐宫虽然偏僻,但经过景元宏的大肆修缮和赏赐,如今也变得富丽堂皇。景元宏一进殿,就看到阮太妃正对着那对南海夜明珠发呆。
阮太妃穿着一身华丽的锦缎宫装,头上戴着赤金镶宝石的头饰,手上戴着成色极佳的玉镯,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暴发户式的富贵。但她脸上却没有什么喜悦,反而带着一丝忧虑。
“宏儿来了?”看到景元宏,阮太妃连忙站起身,脸上挤出笑容
“母妃,”景元宏走上前,扶住母亲,“儿臣看您好像不太高兴,可是谁惹您生气了?”
阮太妃叹了口气,拉着景元宏坐下,低声道:“宏儿,不是母妃不高兴,是母妃心里不踏实啊。你给母妃这么多赏赐,这么好的东西,宫里的人都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母妃……说母妃是‘乌鸦变凤凰’,配不上这些东西。还有卞太后那边……她最近看我的眼神,都快能杀人了。”
景元宏握住母亲的手,沉声道:“母妃别怕,有儿臣在,那些闲言碎语,您别放在心上。卞太后那边,儿臣会处理好的。”
“处理?怎么处理?”阮太妃忧心忡忡,“宏儿,你是皇帝,可卞太后毕竟是你的嫡母,又是韩王和长公主的生母,背后还有卞家撑腰。你这么厚待母妃,冷落他们,会不会……会不会引来祸事啊?”
景元宏看着母亲担忧的脸庞,心中一阵刺痛。
“母妃,”他轻声道,“儿臣知道您受了一辈子的委屈,如今儿臣做了皇帝,就是要让您扬眉吐气,让那些曾经看不起您的人,都闭嘴。卞太后那边,儿臣自有分寸,不会让她动您分毫。”
阮太妃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但依旧有些不安。她出身低微,深知宫廷斗争的残酷,儿子如今的做法,虽然让她风光了一时,但也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了众矢之的。
皇帝对生母的过度补偿,不仅引起了嫡母一派的不满,也让阮太妃本人陷入了危险的境地,成了后宫争斗的焦点。
景元宏安抚了母亲一番,从长乐宫出来,又前往豳王的生母薛太妃居住的景仁宫。
薛太妃与阮太妃不同,她出身小吏之家,虽然也是庶出,但性子沉静,颇有心计。景元宏登基后,她一直很低调,从不参与后宫纷争,但对儿子豳王的前途却十分上心。
景元宏来到景仁宫时,薛太妃正在灯下看书,看到皇帝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陛下驾临,臣妾有失远迎。”
“薛太妃免礼,”景元宏摆摆手,示意她坐下,“朕只是路过,进来看看你。”
薛太妃命人奉上茶点,低声道:“陛下日理万机,还惦记着臣妾,真是折煞臣妾了。”
景元宏看着薛太妃平静的脸庞,忽然问道:“太妃觉得,如今这宫里的日子,过得如何?”
薛太妃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托陛下的福,臣妾过得很好。陛下重用豳王,是他的福气,也是臣妾的荣耀。”
“哦?是吗?”景元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可朕听说,有人觉得,朕对豳王的赏赐,还不够丰厚?”
薛太妃心中一凛,知道皇帝话里有话。她连忙低下头,道:“陛下说笑了。豳王能为陛下分忧,是他的本分,岂敢奢求更多赏赐?臣妾教导他,要忠于陛下,恪守臣节。”
景元宏点点头,道:“你能这么想,很好。只是,这宫里的事,有时候并非你想恪守就能恪守的。卞太后那边,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薛太妃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说道:“回陛下,卞太后前几日派人来过,送了些东西给臣妾,言语间……似乎有意拉拢。”
景元宏眼中寒光一闪:“哦?她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要紧的,”薛太妃道,“只是问了问臣妾的近况,又夸了夸豳王年轻有为,说若是豳王能‘明辨是非’,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景元宏冷哼一声:“明辨是非?恐怕是让豳王站到她那边去吧!”
他看着薛太妃,沉声道:“太妃,你要记住,你的荣华富贵,你儿子的前途命运,都系在朕的身上。卞太后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她当年能扶持朕,也能在将来扶持别人。”
薛太妃连忙起身,跪在地上:“臣妾明白!臣妾和豳王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还请陛下放心!”
景元宏看着跪在地上的薛太妃,眼神复杂。他知道,薛太妃并非真心忠于他,只是因为他能给她和儿子带来权力和地位。一旦有更好的选择,她随时可能倒戈。
他之所以提拔豳王,一方面是为了制衡卞太后和韩王,另一方面,也是想利用薛太妃和豳王对权力的渴望,为自己所用。但这种利用,就像在玩火,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皇帝对庶出兄弟的提拔和利用,虽然暂时起到了制衡的作用,但也埋下了新的不稳定因素。薛太妃和豳王并非真心臣服,他们随时可能在利益的驱使下,与卞太后等人勾结,成为新的威胁。
景元宏扶起薛太妃,沉声道:“起来吧。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朕不会亏待忠于朕的人,但也不会放过任何背叛朕的人。”
“是,陛下圣明。”
景元宏离开景仁宫时,夜色已经很深了。宫道上静悄悄的,只有巡逻侍卫的甲叶碰撞声偶尔响起。
他抬头望向沉沉的夜空,心中感到一阵疲惫。前朝有世家、外患两座大山,后宫又有嫡庶、生母、庶弟三重隐患。他的每一步操作,看似是为了解决前朝的问题,却都不可避免地牵扯到后宫的纷争,而后宫的矛盾,又反过来影响着前朝的局势。
这三者,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紧紧缠绕,
无论是对卞太后的打压,对阮太妃的补偿,还是对豳王的提拔,本质上都是为了巩固皇权,平衡各方势力,以便更好地应对前朝遗患、削弱世家和抵御外侮。
只是,这后宫的水,比前朝的更深,更浑。
景元宏叹了口气,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