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薇踏入椒风殿时,正是元启三十七年的深冬。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碎雪沫子混着凛冽的北风,打在朱红宫墙上簌簌作响。殿外那株老梅树倒是开得正好,虬枝上缀满血红的花瓣,只是靠近殿宇的一侧,花瓣上凝着薄薄的冰壳,像极了这宫里某些人被冻住的时光。
“公主殿下驾到——”通报的太监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单薄,惊起了檐角几只缩颈的麻雀。
殿内并未像其他宫殿那样烧着旺盛的地龙,只在角落摆了个小小的铜火盆,火苗奄奄一息,连带着空气都透着股子寒气。姚念波穿着一身半旧的石青色宫装,坐在窗边的绣墩上,手里捏着一枚褪色的丝绦,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的老梅。她鬓边已添了几缕银丝,眼角的细纹在昏暗光线下清晰可见,唯有那双眼睛,偶尔闪过一丝不甘的亮芒,还能让人想起十五年前那个在除夕宴上一舞动君王的舞女。
“参见公主。”她起身行礼,动作有些僵硬,显然是久不与人往来,疏于礼仪。
景明薇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殿内陈设简单得近乎寒酸,除了必要的桌椅床榻,几乎没有像样的摆设,墙上挂着的一幅画还是十年前她偶然送来的,如今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五皇子今日可曾过来?”景明薇开门见山,目光落在姚念波微微颤抖的指尖上。
提到五皇子姚念波的眼神才活泛了些,却又很快被一层愁苦笼罩:“回公主,他一早便去了平南夫人那里请安,至今未回。”
平南夫人段雅州。景明薇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十五年前,南诏为求边境安稳,将王室族女段雅州送来和亲,皇帝为彰显天朝上国气度,破例封其为正一品平南夫人,位份仅次于当时的德妃沈听兰。几乎是同时,那个在除夕宴上以一支《凌波曲》艳惊四座的舞女姚念波被纳入后宫,只封了从七品御女。
命运的分野,从一开始就清晰无比。
景明薇还记得那场除夕宴。姚念波身着一袭月白色舞衣,足踏金莲,在太液池畔旋转跳跃,水袖翻飞间,竟似真有凌波仙子踏浪而来。皇帝当时眼中的惊艳与欣赏,连隔了老远的她都能清晰捕捉。可当内侍总管小心翼翼地报出姚念波的出身——原是韩王府中教坊司的舞女时,皇帝眼中的光芒瞬间冷却,那笑容也变得意味深长。
“哦?竟是韩王宫里出来的?”景明薇至今还记得父皇当时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带着洞悉一切的冷意。
韩王那个被圈禁在咸安宫的嫡长子,虽然早已失势,却仍是皇帝心中一根拔不掉的刺。姚念波的出身,像一个不请自来的标签,将她牢牢钉在了“韩王同党”的位置上。哪怕她只是个卑微的舞女,哪怕她从未与韩王有过任何接触,在多疑的帝王眼中,这层关系就足以判她死刑。
“把她放在椒风殿吧,让她‘好生休养’。”这是皇帝对姚念波的最终裁决。“好生休养”四个字,成了十五年冷宫生涯的开端。
“平南夫人待五皇子很好。”姚念波见景明薇沉默,忍不住低声辩解,像是在说服自己,“每日亲自教导他读书写字,还请了南诏来的乐师教他吹笛……”
“是吗?”景明薇淡淡反问,“那五皇子可曾问过你,为何别的皇子都有生母陪伴,唯有他要叫别人‘母妃’?”
姚念波的脸色瞬间苍白,指尖狠狠掐进掌心:“公主……”
景明薇叹了口气,走到窗边,看着那株被冰雪覆盖的老梅:“我知道你委屈。当年你生下五皇子,按例该从从七品连升三级至正五品才人,可父皇只让你升了两级到正六品美人,还把刚出生的孩子抱去给平南夫人抚养。旁人都道是平南夫人身份尊贵,适合抚养皇子,可谁不知道,那是父皇在防着你,防着你背后那个莫须有的‘韩王同党’身份。”
十五年前,姚念波诞下五皇子景明瑾,本以为母凭子贵,能改变命运。可皇帝的旨意却像一盆冰水,将她从头浇到脚——晋封两级,孩子归平南夫人抚养。而同期生下四皇子的贤妃薛尔琴,虽因荷包事件失势,却仍保有抚养孩子的权力。这鲜明的对比,成了姚念波心中永远的痛。
“我从没想过要攀附韩王,”姚念波的声音带着哭腔,“当年在韩王府,我不过是个任人打骂的舞女,若不是陛下在除夕宴上多看了我一眼,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进宫……”
“可在父皇眼中,你的出身就是原罪。”景明薇转过身,看着她,“他需要南诏的和平,所以给了段雅州正一品的尊荣,让她抚养皇子,以示恩宠;他忌惮韩王的潜在威胁,所以哪怕你生下皇子,也要将你冷落在椒风殿,连带着五皇子都不受待见。这后宫的赏罚,从来都不是看你做了什么,而是看你是谁,看你背后站着谁。”
第一个贤妃薛尔琴因恩宠失衡勾结前朝,第二个是姚念波因出身猜忌被打入冷宫,连带着儿子也成了无人问津的皇子。
“五皇子今年十五了吧?”景明薇忽然问道。
“是,”姚念波擦了擦眼泪,“过了年就满十五岁了。”
“十五岁,该懂事儿了。”景明薇意味深长地说,“他在平南夫人身边长大,看着段氏一族在朝中日益得势,看着自己的生母在椒风殿孤苦伶仃,你说,他心里会怎么想?”
姚念波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恐:“公主是说……他……”
“我什么也没说。”景明薇走到她面前,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我只是来告诉你,明日五皇子的及冠礼,父皇会亲自到场。这是十五年来,父皇第一次如此重视五皇子。”
姚念波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十五年来,皇帝对他几乎是视而不见,别说亲自参加及冠礼,就连每年的生辰赏赐都寥寥无几。为何今年突然改变态度?
景明薇看着她困惑的眼神,心中了然。父皇的心思,向来深沉难测。此刻突然重视五皇子,绝非心血来潮,必定是朝堂之上又有了新的变数。
“平南夫人的兄长,段氏在南诏的势力,最近似乎有些不稳。”景明薇状似随意地说道,“听说南诏国内部有部落首领不服段氏统治,暗中与东突厥勾结。”
姚念波不是蠢人,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键:“陛下是想……利用他来敲打段氏?”
“敲打?或许吧。”景明薇微微一笑,“也可能是想看看,养在段氏身边十五年的皇子,究竟是姓段,还是姓景。”
这就是帝王的权术。用一个被冷落的皇子,去试探外戚的忠心,去平衡边境的势力。而这个皇子的生母,却在冷宫中苦等了十五年,以为等来的是希望,却可能只是另一场政治博弈的开始。
“公主,求您帮帮他姚念波突然跪下,抓住景明薇的裙摆,“他这十五年过得有多苦,只有我知道!平南夫人待他虽好,却始终隔着一层,宫里的太监宫女更是看人下菜碟,他小小年纪就要学会察言观色,学会隐忍……”
景明薇看着她花白的鬓角和哀求的眼神,心中一阵刺痛。她想起自己的母亲文宣皇后早逝,虽然有父皇和舅舅谢俊策的疼爱,但在深宫中长大,也深知其中的冷暖。可她至少有尊贵的身份,有父皇的看重,而姚念波和五哥却像是被遗忘在角落的尘埃,无人问津。
“起来吧,”景明薇扶起她,“我会帮你,但你也要记住,在这深宫里,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五哥已经十五岁了,他需要明白,一味的隐忍换不来尊重,他必须学会为自己争取。”
姚念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
景明薇离开椒风殿时,雪下得更大了。她回望了一眼那座被白雪覆盖的宫殿,心中清楚,十五年的冷落,早已在姚念波和五哥心中埋下了怨恨的种子。父皇的赏罚不均,看似平衡了南诏与韩王的势力,却也造就了一对隐忍多年的母子,一旦时机成熟,这颗种子便会破土而出,掀起滔天巨浪。
这后宫的每一个角落,都藏着被帝王权术碾碎的人生。贤妃薛尔琴因怨毒勾结前朝,姚念波因出身被冷落十五年,而平南夫人段雅州,看似风光无限,却也只是皇帝安抚南诏的棋子。
景明薇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听着脚下咯吱的声响,忽然想起十五年前那个除夕宴上,姚念波旋转跳跃的身影。那时的她,眼中有光,心中有梦,以为一曲便能改变命运。却不知从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已被贴上标签,注定了在冷宫中枯萎。
而五皇子这个在冷宫中母亲和权臣养母夹缝中长大的孩子,他的未来又在何方?景明薇抬头望向漫天飞雪,心中隐隐感到不安。父皇的棋局越下越大,牵涉的棋子越来越多,可这棋盘上的每一个人,又有谁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
椒风殿的灯,在漫天飞雪中显得格外微弱。景明薇知道,这盏灯燃烧了十五年,积攒的不仅是岁月的尘埃,更是足以燎原的怨火。而这场雪,或许能暂时掩盖一切,却无法熄灭那深埋地下的火种。当春风再次吹起时,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土地上,将会长出怎样的荆棘?她不知道,但她能感觉到,一场风暴正在悄然酝酿,而她,必须在风暴来临前,做好万全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