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疫后的京城像幅被水浸过的古画，晨昏蒙着层挥之不去的灰。景明薇捏着太皇太后新赐的鎏金暖手炉，立在宇文府朱漆门外的槐荫下，看府兵甲叶上凝结的霜花簌簌落在抓人的铁链上。三日前霜姐姐塞给她的密信还在袖中发着烫，“宇文府奉旨查‘时疫通敌’，实则清剿升鲲旧部”的朱砂字迹透过绢帛，将暖手炉的鎏金纹路映成暗红的血线。
“公主怎在此处？”四皇子景明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白银亮甲在残阳下晃出冷光，他刻意放慢的脚步惊起阶下蛰伏的蝼蚁，“这地方阴气重，仔细沾了时疫晦气。”
景明薇转身，看见他甲叶缝隙里渗出的暗红——那是今日清晨处决“时疫通敌者”时溅上的血。她想起霜姐姐昨夜的哭诉：“升鲲哥的门生被指认‘私通北境送疫毒’，可那些药包明明是陛下让送的防疫药材……”指尖的暖手炉忽然变得冰凉。
“四殿下也来查案？”景明薇看向宇文府门内被拖拽的书生，那人腰间系着宇文升鲲亲赠的竹笛，笛孔里还卡着片干枯的竹叶。
景明远沉默片刻，蹲下身拨弄蝼蚁堆，铁甲手套碾死几只仓皇逃窜的工蚁：“本宫路过，见公主在此，特来提醒。”他说话时，故意让手套蹭过门框上的封条，那封条墨迹未干，却在角落留着北衙“千”字卫特有的梅花印记。
景明薇看着蝼蚁尸体渗出的浆液，想起靖千前日的密报：“皇帝借时疫清剿宇文旧部，郑国公府余党趁机攀咬，北衙已备好‘通敌’铁证。”她忽然明白四皇子为何不敢明说——皇帝的屠刀既向宇文，也向郑国公府，而四皇子身为局内人，说破便会暴露皇帝的真实意图。
“四殿下可知，”景明远忽然开口，目光追着一只侥幸逃脱的兵蚁，“本宫幼时听过个农夫与牛的故事。”
景明薇挑眉，示意他继续。府内传来书生的惨呼，与远处更夫敲打的梆子声混在一起，像极了时疫最严重时的哀嚎。
“说有个农夫，养了头力大无穷的牛，”四皇子的声音压得极低，铁甲手套捏碎一块冻硬的土块，“这牛帮农夫犁了十年地，却在某天踩坏了邻人的麦苗。邻人闹到官府，农夫为息事宁人，当众打断了牛腿。”
景明薇的心猛地一沉。农夫显然指皇帝，牛便是宇文升鲲，邻人是郑国公府余党。打断牛腿，是指宇文升鲲被贬流放，如今抓人，则是“清理牛棚”。
“可农夫不知道，”四皇子捡起蝼蚁堆里半片蝶翅，翅脉像极了宇文升鲲奏折上的批红，“那牛踩坏麦苗，是因为地下埋着蛇窝，牛是为了救农夫才踩的。”他说话时，故意让蝶翅落在景明薇袖上，翅尖的磷粉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蓝——那是北衙毒箭特有的荧光。
景明薇看着蝶翅，想起霜姐姐说的“升鲲哥发现郑国公府借时疫投毒，才被构陷通敌”。四皇子的寓言再明显不过：皇帝为了平息世家怒火，牺牲了揭露真相的宇文升鲲，如今抓人，是为了彻底掩埋蛇窝（郑国公府的毒计）。
“后来呢？”景明薇的声音有些发颤。府内忽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接着是府兵的呼喝：“找到宇文升鲲的密信了！”
“后来？”四皇子站起身，铁甲在暮色中划出冷弧，“后来农夫瘸了腿的牛被邻人偷走，剥了皮做成鼓，每天敲着催农夫下地。农夫听着鼓声，才想起牛死前眼里的泪。”他顿了顿，看向景明薇，“公主可知道，牛泪是什么味道？”
景明薇摇头，指尖几乎嵌进暖手炉的缠枝莲纹。她想起宇文升鲲流放前咳在帕子上的血，那血点像极了牛泪。
“是咸的，”四皇子转身离去，铁甲靴底碾过蝼蚁堆，“跟人血一个味。”他说话时，从袖中掉出半张药方，正是宇文升鲲的润肺方，药方边角用朱砂画着个哭脸——那是皇帝亲笔画的，意为“哭也无用”。
景明薇捡起药方，看着四皇子消失在街角的背影，忽然明白他为何用寓言——皇帝既要借宇文旧部的血震慑郑国公府余党，又要掩盖时疫投毒的真相，四皇子明说便是抗旨，不说则良心难安，只能用农夫与牛的故事，点醒她“真相被掩盖，忠良被牺牲”。
“公主，”霜姐姐的声音从宇文府侧门传来，她脸上还沾着泪痕，手里攥着半支断笛，“他们抓走了最后一个知道升鲲哥藏密信的书童……”
景明薇看着断笛上的竹节疤，那是宇文升鲲亲手刻的“忠”字。她想起四皇子说的“牛被剥皮做鼓”，如今抓人，便是要彻底销毁宇文升鲲留下的证据，让“鼓声”永远催着皇帝“下地”（推行改革），哪怕那鼓是忠良的皮所制。
“霜姐姐，”景明薇握紧药方，“你可知宇文升鲲的密信里写了什么？”
霜姐姐摇头，泪水滴在断笛上：“只知道是关于时疫投毒的真相……升鲲哥说，若他出事，就把信交给……”她猛地捂住嘴，惊恐地看向府内。
景明薇顺着她的目光，看见北衙统领靖一正举着灯笼走来，灯笼上的“衙”字被血涂花，像极了四皇子故事里的“鼓”。她拉着霜姐姐躲进阴影，听见靖一对府兵下令：“仔细搜！哪怕是张纸片，也要确认有没有‘蛇’字！”
蛇——郑国公府的暗纹，也是时疫投毒的代号。景明薇看着靖一靴底的血泥，忽然想起四皇子寓言的深意：皇帝牺牲宇文升鲲，是为了引出郑国公府的“蛇”，如今抓人，是为了确保“蛇”被彻底消灭，哪怕要踩着忠良的尸骨。
“我们得走了，”景明薇拉着霜姐姐，“晚了就走不了了。”
霜姐姐点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可升鲲哥的密信……”
“四皇子知道，”景明薇想起那半张润肺方上的哭脸，“他刚才的故事，就是在说密信的事。”
霜姐姐愣住了，随即恍然大悟：“农夫与牛……升鲲哥是牛，密信是蛇窝的证据，皇帝……”
“嘘——”景明薇捂住她的嘴，看着靖一的灯笼渐行渐远，“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得去找太皇太后，四皇子的故事，她一定懂。”
霜姐姐点点头，跟着景明薇消失在夜色中。宇文府的灯火在身后越来越远，却像只滴血的眼，盯着她们的背影。
景明薇回头望了一眼，想起四皇子说的“牛泪是咸的，跟人血一个味”。时疫的余波未平，忠良的血又流了满地。四皇子的寓言，不仅是在告诉她真相，更是在警告她，这场以“清剿通敌”为名的抓人，不过是皇帝借刀杀人的延续，而她和霜姐姐，一不小心就会成为下一个“被剥皮的牛”。
深宫的夜，依旧漫长而寒冷。景明薇握紧霜姐姐的手，快步走向太皇太后的慈宁宫。她知道，四皇子的寓言是个警示，也是个希望。只要密信还在，真相就有大白的一天。而她，必须在皇帝的“鼓声”响起之前，找到那封能揭露一切的密信，让忠良的血，不再白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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