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苦：忘川

“这世间‘情’字，是解不开的谜，挣不脱的线。”

暮色漫染黄泉，奈何桥畔的彼岸花正开得肆意，殷红花瓣如燃尽的血，泼洒在青石板上。点点晨露凝在瓣尖，微风拂过，便坠向忘川，溅起细碎涟漪，像是谁藏了三百年的泪，终于忍不住坠落。路千秋靠在桥头老槐树下，银白长发垂落，缠住了几缕若有似无的阴魂，他望着桥下奔腾的忘川水，指尖轻轻拨弄水面，波纹一圈圈散开，又被湍急水流吞没，连残影都寻不见。

“听闻忘川水能忘却世间所有忧愁，孟婆，你说这是真的吗？”他声音很轻，混着黄泉的潮气，像是怕惊碎了这冥界的宁静。

孟婆舀起一勺汤，铜勺碰着瓦罐，发出沉闷声响，浑浊汤液里，倒映着路千秋苍白的脸，还有眼角那道浅到快要看不见的疤——那是他为护烟瑞，被刺客划伤的。“小娃娃，忘川水比不得孟婆汤，你若想忘却，一碗孟婆汤便可。”

路千秋垂眸，银白长发顺着肩头滑落，遮住泛红眼角：“孟婆，你已与我道百年了。” 百年间，这对话重复了无数次，孟婆从最初的耐心劝解，到后来的无奈叹息，只有他，还守着这执念。

孟婆看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泛起怜悯：“可百年过去，小娃娃等到你想等的人了吗？”

路千秋蹲下身子，双手抱住膝盖，声音带着哽咽：“兴许，他只是有事耽搁了。” 白发顺势落下，掩住他发红的眼，也掩住那些无人可说的、在黑夜里反复撕扯的思念。

这一等，便是三百年。路千秋不喝孟婆汤，怕忘了烟瑞的脸；不饮忘川水，怕冲散了那些零碎却珍贵的回忆；甚至不过奈何桥，固执守在桥头，数着桥上走过的魂，看一对对阴阳相隔的人相拥而泣、相视而笑，却始终没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有时，他会望着忘川水发呆，心里反复碾磨：他明明说过要来找我的啊，长安的桃花开了又败，冥界的雪落了又融，怎么还不来呢？

路千秋与烟瑞的缘分，是从长安那座朱漆大门里，漫出来的。

路千秋五岁时，父亲从宫墙外的乱葬岗，抱回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那时府里人都窃窃私语，说这是老爷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可只有路千秋知道，烟瑞是父亲从皇宫的刀光剑影里，拼死护回来的。烟瑞六岁，路千秋五岁，虽差一岁，却像双生花，格外投缘。

“这是烟瑞，以后他便是你的玩伴了。”父亲摸着路千秋的头，目光复杂，既有对皇室纷争的无奈，也有对孩子的期许。

路千秋看着烟瑞，眼睛亮晶晶的，像藏了长安城最亮的星：“这是哥哥，是父亲捡回来的可怜哥哥，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他，把我的琉璃盏、木陀螺，所有玩具都给他玩！” 他拽着烟瑞的袖子，生怕这人再被黑暗吞掉。

从那以后，烟瑞成了路千秋的影子。春日里，两人追着蝴蝶跑过回廊；夏日里，躲在假山下的阴凉处背诗；秋日里，抱着一摞落叶往对方头上撒；冬日里，呵着白气比谁堆的雪人更像对方。烟瑞总说：“我想当千秋的侍卫。” 路老爷觉得不符合尊卑规矩，可烟瑞固执，哪怕被家丁拦在门外，也会翻墙进来，守在路千秋窗下。

路千秋十五岁时，偷摸溜出府，去了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