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学地理与海洋科学学院的报告厅内,夏时正站在投影前讲解他的最新研究成果。他穿着一丝不苟的深蓝色衬衫,袖口整齐地卷到小臂中间,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腕。投影上的图表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每一组数据都经过反复验证。
"通过长江下游沉积物的同位素分析,我们可以精确重建过去两千年的气候变化序列..."夏时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词。
报告厅后排,一个穿着皱巴巴亚麻衬衫的男人正歪着头,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秦玿的生物钟显然还没从昨晚的野外考察中调整过来,但他对夏时报告中提到的"精确重建"一词挑了挑眉。
提问环节开始后,秦玿第一个举手。他没有站起来,只是懒洋洋地靠在座位上,声音却意外地清晰:"夏教授的数据模型很漂亮,但您是否考虑过生物因素对沉积物的干扰?比如底栖生物的活动会完全打乱您精心计算的沉积层序列。"
报告厅里顿时安静了几秒。夏时微微眯起眼睛,认出了这位生物学院的"麻烦教授"。
他调整了一下话筒:"感谢秦教授的问题。我们的采样点避开了已知的生物活跃区,并且通过多指标交叉验证..."
"避开了生物活跃区?"秦玿突然笑了,那笑容让他看起来年轻了许多,完全不像一个已经获得"杰青"头衔的学者,"长江下游还有这样的地方?夏教授,您知道中华绒螯蟹一年能搬运多少沉积物吗?"
会场里响起几声轻笑。夏时的指节在讲台上微微发白,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如果秦教授有兴趣,我可以提供我们的采样点坐标和筛选标准。科学需要的是可验证的数据,而不是...臆测。”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锋,一场跨学科的学术辩论眼看就要升级。主持人赶紧出面打圆场,但所有人都知道,地理学院的"数据狂人"和生物学院的"野人教授"之间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一个月后,校长办公室里,夏时和秦玿再次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校长那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
“长江流域生态与地质综合考察?”夏时皱眉看着手中的文件,"为什么是我和...秦教授合作?"
校长推了推眼镜:"这个项目是科技部重点支持的跨学科研究,需要地理学和生物学的深度结合。你们两个分别是各自领域最合适的人选。"
秦玿靠在窗边,阳光透过他乱糟糟的头发在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校长,我和夏教授的研究方法...可能不太兼容。”他故意用了"兼容"这个计算机术语,明显是在调侃夏时对定量分析的执着。
夏时没有理会这个挑衅,说道:"如果必须合作,我需要明确的分工和时间表。"
校长松了口气:"具体细节你们可以自己商量。项目为期三个月,从下周一正式开始。经费已经批下来了,包括野外考察和设备采购。"
走出行政楼,秦玿突然转向夏时:"听说你喜欢把所有行程精确到分钟?"
夏时停下脚步:"效率需要计划。"
"有意思。"秦玿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薄荷糖丢进嘴里,"我在野外考察时,最讨厌的就是计划。生物不会按你的时间表活动。"
"所以你的论文总是错过截稿日期。"夏时冷冷地说。
秦玿大笑起来,那笑声让路过的几个学生惊讶地回头。“夏教授,你知道吗?有时候最重要的发现,就发生在你迷路的时候。”秦玿转身离开,背对着夏时挥了挥手,“周一见。希望你的计划表能留点空白给我。”
夏时看着秦玿远去的背影,第一次注意到他走路时轻微的跛行——那是五年前在西藏考察时摔伤的,据说为了采集一种高山植物的样本。夏时摇摇头,打开手机上的日历,开始安排接下来三个月的每一天。
考察的第一站是湖北神农架。夏时提前一天到达,在预定的酒店里整理好所有装备。他的行李箱里,每一件物品都有固定位置;笔记本电脑里,考察路线已经精确到每小时该到达哪个坐标点。
第二天早上七点整,夏时穿着标准的野外考察服——卡其色长裤、防水靴和多功能背心——站在酒店大堂等待。七点十五分,秦玿还没有出现。七点三十分,夏时开始拨打秦玿的电话,无人接听。
八点整,当夏时考虑是否要独自出发时,电梯门开了。秦玿拖着一个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背包走出来,头发湿漉漉的,显然刚洗完澡。
"早啊,夏教授。"他愉快地打招呼,仿佛没有注意到夏时铁青的脸色,"昨晚发现酒店后面有片不错的林子,去转了转,回来太晚了。"
夏时深吸一口气:"我们原计划七点出发,现在已经耽误了一小时。"
秦玿走到前台要了杯咖啡:"放松点,植物不会跑。而且..."他啜了一口咖啡,眯起眼睛,"我在那片林子里发现了可能是新种的苔藓,值得花点时间。"
夏时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我们的目标是研究第四纪冰川遗迹与当前生态系统的关系,不是寻找新物种。"
"这就是问题所在,夏教授。"秦玿突然严肃起来,"你把自然分割成一个个研究课题,但事实上,所有这些都是相互关联的。冰川遗迹影响了土壤,土壤决定了植被,植被又养活了动物...你不可能只研究其中一块而忽略其他。"
夏时沉默了片刻:"...把你的苔藓样本带上,我们九点前必须出发。"
前往考察点的路上,两人之间的气氛微妙地缓和了一些。秦玿开车——这让习惯掌控一切的夏时有些不适应——但他不得不承认,秦玿对这条路的熟悉程度远超预期。
"去年追踪金丝猴来过这里,"秦玿解释道,灵活地避开路上的坑洼,"那群猴子特别喜欢东边的山谷,因为那里有片特殊的竹林。"
夏时注意到秦玿说起动物时眼神的变化,那种专注和热情与他在学术报告厅里的懒散形象判若两人。
"你对这片区域很了解。"夏时谨慎地承认。
秦玿笑了笑:"了解谈不上。每次来都能发现新东西。就像你的冰川遗迹..."他突然指向窗外一处裸露的岩层,"看那个断面,典型的冰川擦痕,但上面已经长满了地衣和苔藓。时间在岩石上留下的痕迹,又被生命重新书写。"
夏时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作为一名地理学家,他当然注意到了那些冰川痕迹,但秦玿让他看到了更多——那些微小的生命如何在坚硬的岩石上扎根,如何一点点改变着地表的面貌。
考察的第一天就在这种时而紧张、时而缓和的节奏中过去了。夏时坚持按照计划采集了所有预设点的岩石和土壤样本,而秦玿则不断偏离路线,记录沿途的植物分布和动物活动痕迹。两人争论不休,却又在不知不觉中收集到了比单独行动更丰富的数据。
傍晚回到营地,夏时立刻开始整理样本和记录数据。秦玿则生起篝火,从背包里掏出几个土豆埋进火堆旁的灰烬里。
"野外考察的第一守则,"他递给夏时一个烤得恰到好处的土豆,"填饱肚子才能思考。"
夏时犹豫了一下,接过土豆。热气腾腾的土豆在微凉的山区夜晚显得格外诱人。他小心地咬了一口,意外地发现味道不错。
"你经常这样...野外生活?"夏时问道,试图掩饰自己的好奇。
秦玿往火堆里添了根树枝:"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野外吧。实验室里的生物都是被驯化的,失去了太多自然属性。"
火光映照下,他脸上的线条显得柔和了许多,"你知道吗?我曾经在云南的雨林里住了两个月,就为了观察一种兰花的开花过程。"
夏时想象着那个场景:潮湿闷热的雨林,蚊虫肆虐,只为了等待一朵花开放。这与他熟悉的实验室和数据分析形成鲜明对比。
"值得吗?"他忍不住问。
秦玿的眼睛在火光中闪闪发亮:"当我在凌晨三点看到那朵花绽放,闻到它散发出的独特香气时,一切都值得了。那种体验...无法用数据量化,夏教授。"
夏时没有回应,但他第一次意识到,也许秦玿的研究方法并非全无道理。
第二天清晨,考察队深入神农架更偏远的区域。按照计划,他们将在中午到达一处重要的冰川遗迹点。但秦玿在半路上发现了一处植被异常丰富的山谷,坚持要下去调查。
"那片植被组合很特殊,"他指着谷底,"可能有我们需要的过渡带样本。"
夏时看了看时间:"我们只能停留二十分钟。"
秦玿已经往谷底走去:"科学发现可不会按你的时间表来。"
二十分钟变成了四十分钟。夏时站在谷顶,不断检查着GPS和气象数据。西边的云层正在聚集,下午可能会有雨。他决定下去催促秦玿。
谷底的植被比想象的更茂密。夏时循着秦玿留下的痕迹前进,突然听到一声惊呼,接着是重物滚落的声音。
"秦教授?"夏时加快脚步,心跳突然加速。
在一处陡坡底部,他看到秦玿痛苦地蜷缩着,身边散落着采集的植物样本。更糟糕的是,秦玿的右腿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
"别动!"夏时迅速滑下陡坡,在秦玿身边蹲下。初步检查确认是脚踝骨折,可能还有更严重的伤势。
秦玿脸色苍白,但居然还能开玩笑:"看来这次是我耽误行程了,夏教授。"
夏时没有理会这个玩笑,迅速从背包里取出急救包和折叠夹板:"我需要固定你的腿,会很疼。"
秦玿咬住一根木棍,点了点头。当夏时熟练地复位并固定他的脚踝时,秦玿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但他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你...很擅长这个。"秦玿虚弱地说。
夏时继续手上的工作:"大学时参加过山地救援队。"他简短地回答,然后抬头看了看天色,"要下雨了,我们得找个避雨的地方。"
秦玿尝试移动,但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你先回营地求援吧,我在这里等着。"
夏时摇摇头,已经开始用树枝和绳索制作简易担架:"暴雨可能导致山洪,这个谷底不安全。"他顿了顿,"而且,我不会留下任何队友。"
当第一滴雨落下时,夏时已经艰难地将秦玿转移到了半山腰的一个岩洞中。这个洞不深,但足以避开风雨。夏时又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抱着秦玿散落的样本和设备,还有足够维持一夜的柴火。
"你救了这些样本?"秦玿惊讶地看着夏时小心地整理那些植物标本。
夏时生起篝火,动作出奇地熟练:"它们是这次考察的重要数据。"他顿了顿,难得地补充道,"而且我知道它们对你很重要。"
洞外的雨越下越大,但洞内的篝火驱散了寒意。夏时检查了秦玿的伤势,确认固定良好后,开始整理今天的考察记录。
"你本可以丢下我,"秦玿突然说,"那样更符合你的效率原则。"
夏时头也不抬地继续写着笔记:"效率不等于放弃责任。"他停下笔,似乎在斟酌词句,"况且...你的研究方法虽然混乱,但确实提供了不同的视角。"
秦玿轻笑一声:"这是我能得到的最接近'你没错'的认可了吗?"
夏时终于抬起头,篝火的光芒在他一贯严肃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你的苔藓样本...确实很有价值。我注意到它们只生长在特定的岩石类型上。"
秦玿的眼睛亮了起来:"你观察到了?那些岩石的矿物质组成可能..."
两人就这样在雨声和篝火的陪伴下,第一次真正地交流起各自的研究发现。
夏时严谨的数据分析为秦玿的观察提供了理论支撑,而秦玿对生物细节的敏锐又为夏时的地质研究注入了新的思考角度。
夜深时,秦玿因为疼痛而辗转反侧。夏时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两片药片:"止痛药,应该能让你睡一会儿。"
秦玿接过药片,惊讶地发现夏时的背包里竟然准备了这么齐全的医疗用品:"你总是这么...准备充分?"
夏时望着洞外的雨幕:"野外考察有太多不确定因素。准备充分是基本的风险管理。"他停顿了一下,"虽然有时候...意外确实能带来新的发现。"
秦玿笑了,这次没有嘲讽,只有真诚的愉悦:"夏时,我开始喜欢你了。"
夏时没有回应,但在火光映照下,秦玿似乎看到他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夏时用卫星电话联系上了救援队。在等待的过程中,他帮秦玿重新整理了那些植物标本,甚至主动询问了几个关于物种识别的问题。
当救援直升机的声音远远传来时,秦玿突然说:"等我的腿好了,我带你去看看云南的那片雨林。那里的地质构造也很特殊。"
夏时正在收拾装备,闻言停顿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记得提前制定行程计划。"
秦玿大笑起来,笑声中不再有最初的挑衅,而是某种新生的默契与友谊。夏时想,也许这次被迫的合作,不会像他预想的那么糟糕。
直升机降落在不远处的平地上,两位教授开始了他们意料之外的返程。但夏时知道,这仅仅是他们合作的开始,前方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多关于这片土地的秘密,以及他们之间逐渐建立的、跨越学科界限的理解与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