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鼓楼医院的走廊上，消毒水的气味刺鼻而冰冷。夏时坐在骨科病房外的长椅上，手里捏着一份刚拿到的检查报告。秦玿的右脚踝骨折，需要至少六周才能恢复。这意味着他们的长江流域考察计划将被迫中断。
夏时揉了揉太阳穴。按理说他应该感到烦躁——计划被打乱，项目进度受影响。但此刻占据他脑海的，却是神农架那个雨夜里，秦玿忍着疼痛还不忘保护植物样本的样子。
病房门被推开，一位护士走出来："夏教授，病人醒了。"
夏时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口，走进病房。秦玿半靠在床上，右腿打着石膏高高吊起，脸色仍然苍白，但眼睛已经恢复了那种让夏时又恼火又莫名安心的光彩。
"我们的数据样本都安全送回实验室了。"夏时开门见山地说，仿佛这是一场普通的项目汇报，"我已经安排了研究生开始初步分析。"
秦玿眨了眨眼："你就没什么别的要跟我说？比如'你感觉怎么样'或者'幸好你还活着'之类的？"
夏时抿了抿嘴："根据医生的诊断，你除了骨折和一些擦伤外，身体状况良好。考虑到你从那么高的陡坡摔下去，确实可以说'幸好你还活着'。"
秦玿大笑起来，随即因为牵动伤处而龇牙咧嘴："夏时，你真是个奇迹。能把关心的话说得像验尸报告。"
夏时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这是我在等待救援时整理的考察记录。里面有一些关于你采集的那些植物的初步观察。"
秦玿惊讶地接过笔记本。夏时的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每一页都像印刷品一样规整。但更让他惊讶的是内容——夏时不仅详细记录了每种植物的采集位置和环境参数，还根据岩石类型和土壤成分做了交叉分析。
"你...对这些感兴趣？"秦玿轻声问，手指轻轻抚过纸页。
夏时推了推眼镜："科学观察需要全面。那些苔藓和地衣的生长模式确实与基岩类型有显著相关性。"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它们比你描述的要...有趣。"
秦玿的嘴角慢慢上扬。这个小小的让步，从夏时口中说出来，简直像是一篇赞美诗。
"所以，"秦玿晃了晃打着石膏的腿，"项目怎么办？校长可不会喜欢我们因为这种'小意外'就中断考察。"
夏时点点头："我已经和校长谈过了。考虑到你的恢复期，我们决定调整计划。先完成实验室部分和数据分析，等你能正常行动后，再继续野外工作。"
秦玿皱起眉头："也就是说，我得在实验室里关六周？"
"五周零四天。"夏时纠正道，"如果你遵循医嘱并且恢复顺利的话。"
秦玿做了个夸张的绝望表情："杀了我吧。你知道我最讨厌实验室。"他忽然眼睛一亮，"等等，我们的项目包括云南部分对吗？等我能走路了，我们可以直接从那里开始！"
夏时皱眉："按照原计划，云南是第三阶段，应该在完成长江中下游..."
"计划是可以调整的，夏教授。"秦玿狡黠地笑着，"云南现在正是最适合考察的季节。而且..."他压低声音，像是要分享一个秘密，"那里有我从未公开发表过的发现，关于一种特殊的共生系统。"
夏时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他讨厌计划被打乱，但科学家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什么共生系统？"
秦玿靠回枕头上，露出胜利的微笑："等我带你亲眼看到时，你会明白为什么值得改变计划。"
就这样，在秦玿受伤后的第五周零四天——夏时确实精确地计算着日子——他们站在了昆明长水机场的到达大厅。秦玿的石膏已经拆除，走路时只有轻微的跛行，但他坚持自己不需要任何辅助工具。
"云南！"秦玿深吸一口气，仿佛连空气都比南京甜美，"我每年都要来两三次，但每次都有新发现。"
夏时检查着租来的越野车和装备清单："我们第一站是西双版纳？"
"改主意了。"秦玿把两人的行李扔进后备箱，"我们先去高黎贡山。那里有我说的那个发现，而且..."他神秘地眨眨眼，"地质构造也很特别，你会喜欢的。"
夏时刚要反对这种临时变更，秦玿已经钻进副驾驶，摊开一张手绘地图："看这里，这片区域有温泉和特殊的地热活动，周围形成了独特的微生态系统。我想研究的是那里的植物如何适应高温和高硫环境，而你..."他用手指点了点地图上标记的几个点，"可以研究这种地热活动对周边岩石的蚀变作用。"
夏时沉默地审视着那张地图。秦玿的笔迹潦草随意，但标注的信息却显示出惊人的观察力和专业素养。那些地热点的分布确实呈现出有趣的线性排列，可能暗示着地下的断层结构。
"需要多久能到达这个区域？"夏时最终问道。
秦玿咧嘴笑了："如果今天出发，傍晚能到山脚下的村子。明天一早进山，中午前应该能到第一个观测点。"
夏时点点头，发动了汽车。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秦玿提出的科学问题确实有价值，绝不是因为他开始欣赏这个生物学家那种近乎孩子般的热情。
前往高黎贡山的路上，秦玿像个导游一样不停地指着窗外的植被变化讲解。夏时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但偶尔会提出一两个精准的问题，显示出他确实在认真吸收这些信息。
"你其实对植物学很感兴趣，对吧？"在一个休息站，秦玿突然问道。
夏时正在检查轮胎压力："科学是相通的。"
"得了吧，"秦玿递给他一瓶水，"我在神农架就注意到了，你记录植物分布的方式不像外行。大学时选修过植物学？"
夏时接过水，犹豫了一下："我父亲是林业局的工程师。小时候经常跟着他进山。"
秦玿像是发现了一个宝藏："所以这就是你野外生存技能这么熟练的原因！"
"只是基本常识。"夏时迅速结束了这个话题，回到驾驶座。但秦玿已经记住了这个小小的个人信息，就像收集到一片特别的树叶标本一样珍藏起来。
傍晚时分，他们到达了秦玿所说的那个傈僳族村寨。村子坐落在山脚下，几十栋木结构房屋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坡上。秦玿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刚下车就被几个孩子围住了。
"秦老师！"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兴奋地喊道，"今年带我们去采蘑菇吗？"
秦玿揉了揉男孩的头发："看情况，阿木。这次我带了个朋友来。"他转向夏时，"这是夏教授，地理学家。"
孩子们好奇地打量着夏时，被他整洁的着装和严肃的表情震慑，不敢像对秦玿那样亲近。夏时略显尴尬地点点头，不习惯成为关注的焦点。
村长老李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安排他们住进了一间专门用来接待研究人员的木屋。晚饭时，秦玿用流利的傈僳语与村民们交谈，不时引发一阵笑声。
"我不知道你会说傈僳语。"回木屋的路上，夏时说道。
秦玿耸耸肩："跟老乡们学的。要想长期在这里做研究，得赢得他们的信任。"月光下，他的表情变得认真，"这些年，当地人对这片山林的了解帮了我很多。有些植物分布点，就是他们告诉我的。"
夏时点点头。在他的学术生涯中，很少有与当地社区深入交流的经验。他习惯于依靠卫星图像和精密仪器，而秦玿却似乎更相信人与土地之间的直接联系。
木屋里只有两张简单的床和一个书桌。夏时立刻开始整理明天的装备，而秦玿则从背包里掏出几个小袋子。
"老李给的，"他晃了晃袋子，"当地的特产，草药茶。对缓解疲劳很有效。"
夏时警惕地看着那些不明植物混合物："你知道我对非标准化的..."
"知道知道，"秦玿翻了个白眼，"'非标准化物质可能产生不可预测的副作用'。"他模仿着夏时一贯的语气，然后笑了，"放心吧，我喝这个好几年了。而且..."他递过一个小型显微镜，"你可以先做个成分分析，如果这能让你安心的话。"
夏时真的接过显微镜，认真检查了几分钟，然后才勉强同意尝试。茶的味道出乎意料地清新，带着一丝薄荷和不知名山草的香气。
"怎么样？"秦玿期待地问。
夏时谨慎地评价道："口感...可以接受。心率血压没有异常变化。"
秦玿摇头叹息："你真是我见过最不像人类的科学家。"
夜深时，夏时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月光从窗户洒进来，他看到秦玿正坐在书桌前，就着一盏小台灯专注地写着什么，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严肃表情。
夏时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观察。在这个远离城市和实验室的山村夜晚，秦玿身上那种惯常的嬉皮笑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夏时突然意识到，也许秦玿的随性和不修边幅只是一种表象，掩盖着内核中同样强烈的、甚至更为炽热的科学追求。
第二天清晨，他们背着装备向山上进发。随着海拔升高，植被逐渐变化。秦玿的腿伤似乎没有影响他的行进速度，他灵活地在山路上穿行，不时停下来指出一些特殊的植物或地质现象。
"看那里，"他指着一处岩壁上的裂缝，"蒸汽。我们接近第一个地热区了。"
夏时立刻被吸引住了。他取出气体检测仪，走向那个裂缝。读数显示高温和高浓度的硫化氢。更令人惊讶的是，裂缝周围竟然生长着一簇簇绿色植物。
"这些是..."夏时蹲下身，小心地不触碰那些植物。
"一种特殊的蕨类，"秦玿在他身旁蹲下，声音因为兴奋而压低，"暂时命名为Adiantum calidus，'高温铁线蕨'。它们不仅耐受高温和硫化物，实际上似乎是以某种方式利用了这些条件。"
夏时仔细观察着这些植物。它们的叶片比普通铁线蕨更厚实，表面有一层蜡质光泽，根系深入岩缝中。更奇怪的是，它们的分布呈现出明显的环状模式，与地热蒸汽的扩散范围精确对应。
"这不符合已知的任何适应模式..."夏时喃喃道。
秦玿的眼睛闪闪发亮："没错。我三年前第一次发现它们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小心地取出一台特制相机，开始拍摄植物的微观结构，"我怀疑它们与某种极端微生物形成了共生关系。"
夏时取出岩石采样工具，从裂缝边缘采集了几块岩石样本："这些岩石的蚀变模式也很特殊。如果这种蕨类确实能改变周围微环境..."
两人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默契的合作状态。秦玿记录植物的分布和形态特征，夏时分析地质条件和微环境参数，不时交换发现和假设。科学探索的纯粹乐趣暂时掩盖了他们方法论上的差异。
中午时分，他们到达了一处更大的地热区——一片被蒸汽笼罩的小型盆地。秦玿从背包里取出两个防毒面具："这里硫化氢浓度会很高，别待太久。"
穿过蒸汽帷幕，眼前的景象让即使是一贯冷静的夏时也屏住了呼吸。盆地中央是一个冒着气泡的热泉，周围环绕着层层叠叠的硅华台阶。而最惊人的是，每一级台阶上都生长着茂密的植物，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同心圆生态系统。
"这..."夏时调整着气体检测仪，确认读数没有出错，"这应该是不可能的。"
秦玿站在他身旁，脸上带着科学家发现奇迹时特有的那种敬畏："温度梯度从中心的85度到边缘的35度，每一度温差都对应着不同的物种组成。就像...就像把整个纬度带的生态系统压缩到了这直径五十米的空间里。"
夏时开始系统地记录这个微型生态系统的结构。他的思维飞速运转，试图将观察到的现象与已知的地热生态系统理论相匹配，但太多细节无法用现有模型解释。
"我需要水样和更多的岩石样本。"他说。
"我需要采集不同温区的植物样本。"秦玿回应道，"特别是那些过渡带的，看看它们的适应机制如何变化。"
他们谨慎地分头工作，不时互相提醒注意安全和时间。夏时发现自己在记录数据时，会不自觉地考虑这些信息对秦玿研究的价值；而秦玿在采集植物时，也会特意选择那些生长在特殊岩石上的个体，方便夏时的关联分析。
傍晚时分，当他们准备离开地热区时，秦玿突然抓住夏时的手臂："等等，看那边！"
在最后一缕阳光下，热泉边缘的硅华台阶上，一株株蕨类植物的叶片正在缓慢闭合，就像在进行某种同步的日落仪式。
"昼夜节律..."秦玿轻声说，生怕惊扰了这一奇观，"但它们对什么信号做出反应？温度？光照？还是地热活动本身的某种变化？"
夏时立即架设好便携式热成像仪，记录下这一过程的热量分布变化："如果是地热活动，我们应该能检测到..."
两人完全沉浸在科学发现的兴奋中，忘记了时间，直到雾气渐浓，能见度急剧下降。
"我们该回去了，"夏时最终说道，看了看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夜间在这种地形行进太危险。"
秦玿不情愿地点点头，但还是认真打包好了今天的样本和记录。回程路上，两人都陷入了沉思，各自消化着今天的发现。
"明天我们应该..."秦玿刚开口，突然脚下一滑。夏时反应极快，一把抓住他的背包，防止他摔下陡坡。
"谢谢，"秦玿喘着气说，"看来我的平衡感还没完全恢复。"
夏时没有松开抓着他背包的手："慢一点。我可不想再把你从山谷里拖出来。"
秦玿笑了："关心我啊，夏教授？"
夏时没有回答，但在余下的路程中，他始终保持在秦玿身后一步的位置，随时准备在对方失去平衡时提供支持。
回到村子时已是深夜，但两人都毫无睡意。木屋的桌子上很快堆满了今天的样本、照片和数据记录。夏时正在整理温度梯度图，而秦玿则在显微镜下观察植物切片。
"看看这个，"秦玿突然说，让出显微镜的位置，"叶柄横截面。"
夏时凑近目镜。在显微镜下，那些植物组织中嵌满了微小的晶体结构："硫化物晶体？它们在植物组织内形成了？"
"不仅如此，"秦玿兴奋地说，"我怀疑这些晶体实际上是在调节植物体内的离子平衡，使它们能够耐受极端环境。这可能是全新的共生适应机制！"
夏时翻看着自己的笔记："而根据岩石分析，这种适应可能与特定的矿物组合有关。你看这里..."他指向一组数据，"生长最旺盛的区域正好对应着富含特定微量元素的岩石层。"
两人的目光在灯光下相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燃烧的科学热情。在那一刻，学科界限似乎完全消失了，只剩下对自然奥秘的共同追求。
"我们需要更多数据，"夏时说，"系统的采样和分析。"
秦玿点点头："明天去下一个地热区？根据村民的说法，山那边还有一个更大的系统。"
夏时已经打开了地图开始规划路线："应该从这里出发，沿着这条山脊走..."
秦玿微笑着看着夏时专注的侧脸。他想，也许严谨的计划和意外的发现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水火不容。而夏时，在标记采样点的间隙，也不得不承认秦玿那种开放的研究视角确实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突破。
窗外，高黎贡山的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隐藏着更多等待他们揭开的秘密。而在这间小小的木屋里，两个曾经水火不容的科学家，正肩并肩地探索着自然与科学的新边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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