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红烛高照，烛泪重重堆叠在鎏金烛台上，像美人迟暮的枯槁泪痕。烛光把满室映照得煌煌如昼，那红，却黏稠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帐子、屏风、锦被……触目所及皆是深深浅浅的红，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人活活闷死的红。

空气里沉甸甸地混着甜腻熏香、浓郁酒气与脂粉味道，暖融得发腻。小乔端坐在铺着大红缠枝莲锦褥的床沿，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被强行栽进花盆的玉兰花树，柔弱得可怜，却固执地撑着最后那点骨气。厚重的赤金线绣凤穿牡丹的喜帕沉重地压覆在头顶，隔绝了那满目刺眼的红与跳跃模糊的人影，却将周遭那鼎沸的人声、丝竹欢快的调子、宾客们刻意拉长放大的贺喜声，乃至她自己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的心音，都放大了无数倍。

那声音如同冰雹一样砸在她心尖上，又冷又疼。

她是乔府的二姑娘，却穿上了本该属于姐姐的嫁衣。只因三日前那场泼天大祸，让一切都天翻地覆了。父亲那张瞬间颓败、皱纹深刻得像刀刻一般的脸，还不断在她眼前晃动。

“……婉儿，”父亲当时拉着她的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浑浊的老泪从沟壑纵横的脸上滚落，砸在她冰凉的手背上，“爹爹……对不起你姐姐……如今也只有你了。你……你去。替你姐姐……上那江东周家的花轿！全了乔氏一门……一线生机……否则……否则整个乔家，阖族……”

父亲说不下去了，那濒死挣扎般的喘息，那绝望到骨子里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小乔心上。没有选择的余地，她只是那滔天巨浪中唯一可抓的一根浮木，被不容分说地推向未知的惊涛骇浪。

可那将要携手共度余生的人，是江东闻名的周公瑾。关于他的传闻，复杂得像一团缠绕的乱麻。有人说他“雄姿英发，羽扇纶巾”，是江东最耀眼的一抹青天朗日；也有人说他“深不可测，谋定后动”，心肠比那深秋的江水还要寒冽几分。小乔下意识地将藏在云袖下的双手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柔嫩的肉里，试图用那尖锐的刺痛压住指尖的颤抖。他……他会不会一眼就识破这拙劣的替身？

思绪纷乱如麻，耳畔的喧闹声愈发飘渺。突然，那鼎沸人声如同被巨大的无形屏障隔开、压低了。一股清冽得像深谷雪松的气息，带着不可言说的威慑力，骤然迫近，沉沉地笼罩下来。

“吉时已至！”

随着傧相那刻意拖长拔高的唱喏，周遭似乎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的目光都如芒刺般聚集过来。小乔只觉得心口猛地一缩，耳膜嗡嗡作响，整个身体僵硬得如同失去所有知觉的木偶。她能感觉到那道灼灼的目光穿透了厚重的喜帕，冰冷而锐利地钉在她身上，几乎要烧穿一层锦缎。

下一瞬，一只微凉而有力的男性手掌，带着薄茧，稳稳地、不容抗拒地覆在了她冰冷颤抖的手背上。

是他！

小乔浑身一颤，几乎要惊跳起来。那只手却微微收紧，力道适中，是恰到好处的掌控，既不容她挣脱，却又似乎带着某种……安抚？

“夫人。”一个声音响起，近在咫尺。那是她听过的、最悦耳清润的嗓音，如同上好的玉磬被轻轻敲击，每一个字都流淌着月下清泉般的柔和悦耳。

那声音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般的笑意。

“夫人不必害怕。”周瑜又说，语调更加温存了几分，仿佛春日的微风吹皱一池碧水，“周瑜在此。”

他的手心干燥、温暖，那份从容不迫的镇定似乎通过紧贴的皮肤，如涓涓细流般传来。小乔紧绷到极点的身躯，竟不由自主地，在这样蛊惑人心的温和中，放松了那么一丝丝。冰冷的指尖，在他掌心的温度下，似乎也有了些微回暖的迹象。这……便是她今后的夫君了？好像……并未如传闻中那般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