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循

周瑜抬眸望向小乔，薄唇轻启：“瑜怕惊扰了夫人贵体，今晚夫人好生安歇，瑜睡书房吧。”声音疏离而清淡，仿佛深秋湖面般波澜不惊，听不出一丝情绪起伏。

“咯咯”一声，幼童天真无邪的笑声从屏风后传来，打破了这略显凝滞的气氛。“循儿？！”周瑜的凤眼忽的睁大，随即抱起白胖讨喜的孩子。

屏风后，一个穿着柔软绸缎衣裳的小娃娃，像一颗圆滚滚的小汤圆，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他约莫两三岁的模样，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满屋子的红，胖嘟嘟的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笑意。小人儿并不怕生，似乎也没察觉到此刻诡异的气氛，对着周瑜便张开胖乎乎的小胳膊，奶声奶气地唤道：“爹爹！”

“来，循儿，”他低头，对着怀里的幼子引导道，声音刻意放缓，“给娘请安。”他没有说“新”娘，仅仅吐出一个简单而沉重的字眼——“娘”。

小男孩懵懵懂懂，乌黑的眼睛转向端坐榻边的陌生女子。她美丽至极，被包裹在刺目的、他从未见过的华丽红色之中，像是庙宇里被香火缭绕的精美塑像，安静无声，却又带着一种令他微微怯惧的陌生感。他在父亲安全的怀抱里，下意识地往里又缩了一点点，两只小胳膊圈紧了周瑜的脖颈。但父亲的眼光温和地落在那个红色的身影上，似乎在鼓励着什么。他眨巴着大眼睛，小脸蛋上带着全然的信任与纯净，迟疑地、软糯地朝着那个被红色包裹的女子，吐出一个清晰而稚嫩的音节：

“娘——”

那个单音字落地，轻飘飘得没有任何分量。然而，就仿佛一块巨石被重重砸进小乔强自维持的平静心湖最深处，死水猛地掀起滔天巨浪！她的心口猛地一阵刺痛，像被一把极其锋利又淬着寒意的小刀猝不及防地刺入，狠狠剜了一下！

周瑜抱着孩子的手臂似乎有瞬间不易察觉的收紧，随即他的声音又平稳地响起，清冷依旧，只是这一次，像是在对着空旷的厅堂阐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夫人勿怪。这是瑜亡妻之子，循儿。已是三岁。”

亡妻之子！

已是三岁！

轰隆——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彻底炸开了！小乔端坐的身姿骤然一僵，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沿着臂膀迅速蔓延至全身的每一个角落，方才那股在胸臆间盘旋的酸涩瞬间变了质，剧烈地翻腾上涌，带着难言的刺痛！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填房！

这两个无比羞辱的字眼，带着千斤重力，裹挟着世情所有的冰冷与残酷，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姐姐大乔嫁与孙伯符是何等风光？她江东乔氏双姝之名美名遍传。本以为虽谈不上恩爱两全，至少也是佳偶并称，体面尊崇……

到头来，竟是个可笑的后补！给一个三岁稚子填上“母亲”位置的……物件！

周瑜似乎未曾留意到她眼底那骤起的惊涛骇浪，或是留意了也只当作视而不见的浮尘。他只垂眸凝视着怀中的孩子，方才那瞬间因震惊而流露的暖意已彻底沉淀下去，又恢复了那种无波无澜的沉静，深不可测。

“爹，娘…”怀里的循儿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又或许只是单纯想亲近新唤的“娘”，小手伸出，朝着小乔的方向徒劳地抓着空气，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充满信任的光芒，口齿不清地再次呼唤着，“要娘……抱抱……”

这一次，孩子那声“娘”里沾染了浓浓的、带着依赖味道的委屈，清晰地如同冰冷的针尖，穿透层层红纱，刺中小乔。

抱？抱谁的孩子？亡妻留下的骨血？

一股翻江倒海般的恶心猛地冲上喉咙，又被她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咽了回去，卡在胸口，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灼痛起来。她几乎能尝到舌尖弥漫开的一丝铁锈般的腥甜味。

“莫胡叫！”周瑜的声音陡然低沉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几乎是本能的维护，轻轻地拍了拍孩子的后背，抱着他的手臂并未松开，只是侧身微退一步，像是下意识地用身躯隔开了孩子投向小乔的纯净目光。

他静默片刻，空气中唯有小乔僵硬背影传来的无声抵抗和残余的冰冷。然后，他倏地转身，墨色常服利落划过半弧，没有半分犹豫或留恋，迈开长腿走向门口。

“夫人安心歇息。”这句话抛在身后，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如同例行公事。声音落下时，房门已被拉开复又轻轻阖上，他挺拔颀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沉沉夜色之中。

吱呀——

门扉合拢的轻响过后，最后一点属于外界的微弱扰动也彻底抽离。宽敞得令人心慌的婚房内，只剩下满室狰狞的红和烛火燃烧时孤独的毕剥声。

小乔雕塑般僵直的背影在门关拢的那一刻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被抽去了最后的支撑。挺直的腰背缓缓松懈下去，像一叶经历狂风骤雨被强行压弯的纤竹，终究无声地折断颓委。

她仍旧固执地维持着背对屋子的姿态，长夜漫漫，终究是无心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