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

那扇象征着喜庆与禁锢的门扉在身后轻轻合拢，最后一丝属于“他人”的声响也被彻底隔绝。暖阁之内，灼目的红色如同凝固的火焰，吞噬着每一寸空气。烛火在描金纱罩里安静燃烧，毕剥作响，更衬得这方被红绸裹挟的空间死寂如海。

乔婉背对着门的方向，脊背挺得笔直，宛如一尊被强行安置在华丽祭坛上的玉雕。周瑜离去时那句平淡到极致的“夫人安心歇息”，像一片薄而锋利的冰刃，在她紧绷的心弦上反复拉锯。空气里残留着陌生男子的清冽气息、烛火的焦香、还有供桌上那几块尚未被孩子舔食殆尽的桂花糕散发出的甜腻气味。每一种味道都像是无形的绳索，将她越捆越紧。

“夫人，”侍立在外间的陪嫁丫鬟芷荷轻手轻脚地进来，声音带着几分担忧和小心翼翼，“夜深了，奴婢服侍您盥洗歇下吧？”

这声“夫人”无异于又一次提醒。乔婉缓缓转身，动作有些僵硬。清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深的、几乎要将她灵魂也拖拽下去的疲乏感。她扫过屋内：描金喜烛依旧热烈地燃烧着，喜帐悬垂，大红的锦被铺陈得一丝不苟——一切都准备着迎接一场应有的洞房花烛。然而……

屏风后已无那个雪白粉团似的小身影。周瑜将他带走了。连同那声足以刺穿她心肺的、奶声奶气的“娘”。

孩子的呼唤，周瑜刻意的引导，那句“亡妻之子，已是三岁”……每一句都重锤般砸在她心口。“填房”两个字带着冰冷的重量，彻底压碎了她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她并非什么佳偶良配，她只是一个被用来填补空缺、为周氏子嗣延续血脉的工具。三岁……亡妻留下的孩子已是三岁！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段属于周瑜和亡妻秦氏的过往，比她想象的更深、更久、更不容侵犯！而她的到来，不仅要面对一个冷漠的丈夫，更要担负起一个亡者留下的、活生生的印记——一个三岁的、会叫她“娘”的孩子！

她看着那张精心布置的喜榻，胃里一阵翻搅。姐姐大乔温婉却字字诛心的话语，此刻无比清晰地在脑海中响起：“若不生个自己的孩子，公瑾心里还是会想那个女人的……孩子，才是女子在这深宅内院安身立命之本。”

安身立命之本？便是要她忍着恶心，去靠近那个厌恶的男人，承受他的恩宠，用她的血肉为他诞育所谓的“自己的”孩子？

不！

一股冰冷而决绝的抗拒，如同冻结的暗流，在她心底汹涌澎湃。那并非少女羞涩的矜持，而是源于灵魂深处最强烈的排斥与厌恶。想到要与那个冷漠疏离的男人肌肤相亲，想到要承担起孕育一个流淌着他血脉的孩子……这念头本身就让她感到一种生理性的、难以言喻的恶心！仿佛被按在肮脏的泥沼里，要玷污她所珍视的最后一点洁净。

芷荷见她神色不对，慌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夫人，您脸色好白……可是身体不适？”

乔婉轻轻拂开她的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却异常清晰：“不必。……出去吧。”

“可是……”

“我说出去。”语气加重了一分，带着不容置疑的清冷。

芷荷不敢再劝，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低低应了声“是”，躬身退了出去，体贴地掩好了门。

偌大的婚房里，彻底只剩下乔婉一人，与这满屋子的红作伴。她走到窗边，雕花的木窗紧闭着，隔绝了外面沉沉的夜色，却隔不断她内心翻涌的寒潮。窗外只有风吹过廊下灯笼的影子在晃动，一片空洞的死寂。

姐姐说孩子是根本。可这“根本”，对她而言却如同一个恶毒的诅咒。她若生了孩子，便能稳固地位么？或许能换来周府上下一些虚伪的尊重。但那又如何？她能忍受周瑜对周循那自然而然的、带着血脉亲情的怜爱与维护，同时又要看着他自己可能诞育的亲生子嗣吗？那个亡妻留下的、牢牢占据着父亲心尖的孩子，就像一个巨大的阴影，将会永远笼罩在她未来的任何骨肉之上！届时，她又算什么？她的孩子又算什么？另一个潜在的、可怜的替代品，或是为了平衡而存在的棋子？

“娘……”那个稚嫩的、带着纯净依赖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乔婉猛地闭上眼，纤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胸口那处被无形刀锋剜开的创口，在冰冷的夜色中无声地淌着血。那声呼唤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在这个故事里的位置——一个闯入者，一个填补，一个顶着“继母”名分的傀儡。

孩子？她绝不生。

这周氏少主母的位置？不过是另一个金粉地狱的入口。

长夜无声漫涌，烛火摇曳，将那道孤零零站在窗边的身影拉扯得无比瘦长。红，依旧红得滴血，沉甸甸地悬挂在她的头顶、缠绕在她的脚边。她像被投入赤色熔炉中的寒冰，被灼烧着，被煎熬着，却始终不肯融化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