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醒了。我偷偷去看过。隔着病房门上的玻璃,看到那个叫沈清漪的女孩坐在他床边,阳光洒在她柔顺的长发上。他看着她,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专注和温柔。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因为扒开灌木丛救人而被划得乱七八糟、涂着红药水的手腕,默默地把口袋里那枚匆忙间用沾染了他血迹的银杏叶做成的粗糙书签,又往里塞了塞。
原来,从那一刻起,就错了。他攥住的衣角,他昏迷中看到的模糊身影,他醒来后第一个见到的人……所有指向救命恩人的线索,都被他固执地、不容置疑地安放在了沈清漪身上。
而我,苏晚,只是一个在他记忆混乱时,恰好站在旁边的路人甲。一个在沈清漪缺席的漫长岁月里,因眉眼间几分相似而被推上舞台的拙劣模仿者。
十年了。我守着这个错误的身份,饮鸩止渴般汲取着他偶尔投射在“救命恩人”影子上的、那一点点少得可怜的温情,卑微地活成了沈清漪的赝品。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呵……”一声低哑的、破碎的冷笑,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逸出。
陆靳言打电话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猛地转过身,昏暗的光线下,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深深的审视,牢牢钉在我身上。
“你笑什么?”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质问。
那冰冷的质问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我心中翻腾的悲怆和荒谬感。我缓缓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盛满不悦的眸子。昏暗的光线中,他的轮廓依旧英俊得令人心折,却也陌生得可怕。
小腹的疼痛似乎被这冰冷的对峙暂时压制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尖锐清醒。
“陆靳言,”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十年了……你从来没有好奇过,当年在医院,你醒来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吗?”
他眉头拧得更紧,眼神里的不耐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冰棱:“你又想玩什么把戏?苏晚,认清你自己的位置!现在提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只会让我更厌烦你。”
毫无意义?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留下空荡荡的、带着血腥味的疼。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了十年、做了三年名义上丈夫的男人,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忽然觉得无比荒诞。
“把戏?”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牵动一片苦涩,“是啊,在你眼里,我做什么都是别有用心。哪怕……”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冰冷刺肺,强迫自己继续,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声:
“哪怕我告诉你,十年前,在南山那个废弃的采石场旁边,根本不是什么浪漫的约会圣地。那天下着大雨,山路滑得要命,你为了追沈清漪,失足摔进了满是碎石和断木的深沟里。”
陆靳言的脸色骤然一变,眼神猛地锐利起来,紧紧攫住我。
我不理会他骤变的脸色,自顾自地说下去,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在回忆里跋涉:
“你摔下去的时候,后脑磕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血一下子就涌出来,混着雨水流进泥里。左腿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扭曲着,大概是断了。你当时……叫都叫不出来,只有眼睛瞪得很大,全是恐惧……”
陆靳言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这些细节,他从未对外人提起过,连沈清漪也语焉不详。
“我抄近路回家,听到动静才找到你。深沟太陡,我一个人根本拉不动你。雨太大了,喊人也没人听见。我怕你失血过多,只能……只能冒险跳下去。”我抬起手,指向自己左侧额角靠近发际线的地方,那里有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白色小疤,“这里,是被沟边一块凸起的锈铁皮划的。血糊了眼睛,又冷又怕。”
我的目光转向他,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你的衣服被树枝挂住,我力气小,撕不开。最后是找到一块有棱角的碎石,一点点磨断那些坚韧的藤蔓。手掌被磨得血肉模糊。”我摊开自己的右手,掌心朝上,昏暗的光线下,那些陈年的、纵横交错的细微疤痕早已淡化,但轮廓依稀可见。“然后,我背着你,一点一点往上爬。沟壁全是湿滑的烂泥和松动的石头,滑下去好几次……有一次,差点连带着你一起摔下去。我左手死死抠进泥里,指甲……好像都翻开了,钻心地疼。”
客厅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依旧喧嚣的暴雨声。陆靳言站在原地,像一尊骤然冷却的雕塑,脸上的不耐和厌恶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震惊的空白。他死死盯着我摊开的手掌,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那些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