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捏着那张刚刚发下来的、还带着油墨微温的成绩单。指尖清晰地感受到纸张的纹理。那个鲜红的、加粗的“1”字，印在最顶端。

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落在纸面上，将那个“1”映照得有些晃眼。心里没有预想中的狂喜或激动，只有一种尘埃落定、水到渠成的平静。像攀爬了许久，终于精准地踏上了预定的峰顶。寒风凛冽，视野开阔，脚下是坚实的岩石。仅此而已。

周围的喧嚣和目光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强化玻璃，模糊而遥远。我平静地将成绩单折好，放进笔袋的夹层，动作一丝不苟，如同对待一份普通的文件。然后，像过去的每一个清晨一样，摊开了下一节课的课本。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崭新的蓝白校服上。礼堂里人声鼎沸，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淡淡的甜香和离别的感伤。巨大的红色横幅悬挂在高处——“XX中学XX届高中毕业典礼”。

我坐在靠近过道的毕业生席位上，周围是兴奋交谈、互相在校服上签名的同学。喧嚣如同温暖的潮水，将我包裹其中，却并不令人窒息。我安静地坐着，看着舞台上光影变幻，听着校长、老师代表、学生代表的发言。那些关于青春、梦想、未来的话语，如同掠过湖面的风，带来涟漪，又归于平静。

直到主持人清晰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响彻礼堂：

“下面，有请本届优秀毕业生代表，以优异成绩考入顶尖学府、并作为我校理科状元在高考中为校争光的——林晚同学，上台发言！大家掌声欢迎！”

雷鸣般的掌声瞬间响起，带着真诚的敬意和祝福。

我站起身。蓝白校服的衣角被整理得一丝不苟。脚步平稳地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通道，走向舞台中央那束明亮的追光灯。

踏上台阶，走向立着麦克风的发言台。灯光有些刺眼，将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和无数道目光都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影。很安静，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里。

我微微低头，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金属的冰凉触感透过指尖传来。然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那片模糊的光影，开口。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礼堂的每一个角落，平稳，清冽，如同初融的雪水：

“老师们，同学们，大家好。我是高三（三）班的林晚。”

短暂的停顿，礼堂里落针可闻。

“站在这里，作为毕业生代表发言，于我而言，意义非凡。”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并非仅仅因为那些写在成绩单上的数字，或者录取通知书上的校名。”

台下的光影似乎更安静了一些。

“一年前，我带着满身的狼狈和一颗破碎的心，像一个逃兵，仓惶地转学来到这里。” 我的语气依旧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那时，我的世界只有冰冷的雨水，恶意的揣测，和看不到尽头的黑暗。我以为，我的人生就此坠入深渊，再也爬不起来。”

礼堂里响起几声压抑的、难以置信的抽气声。那些模糊的光影中，似乎有几道目光变得格外复杂。

“支撑我走出来的，不是任何人的救赎或怜悯。”我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光影，落在礼堂后方那高高的穹顶上，“是书本里那些冰冷的公式和定理。是笔尖划过纸面时发出的沙沙声响。是每一个深夜，台灯下那片绝对理性、绝对可控的光晕。它们像一根根冰冷却坚韧的绳索，让我在溺毙的边缘，抓住了唯一可以攀爬的东西。”

“学习，成了我唯一的盔甲，也是我最后的武器。”我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冰冷的、斩钉截铁的力度，“我用它，抵御外界的风雨，也用它，一刀一刀，凿开压在我心头的巨石！成绩，不是炫耀的勋章，是我用血泪和孤独，为自己劈开的一条生路！”

台下死寂一片。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

“今天，我站在这里。”我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片光影，仿佛能看到那些曾经或鄙夷、或忌惮、或如今只剩下仰望的脸，“伤痕或许还在，但已结痂成铠。那些曾让我痛不欲生的阴影，最终，成了我向上攀爬的阶梯！”

我的声音在麦克风的放大下，清晰地、如同宣言般响起：

“因为我知道，命运可以给你最深的黑暗，但如何走出黑暗，点亮自己的光——”

我微微停顿，挺直了脊背，迎着那束刺目的追光，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吐出最后的结论：

“主动权，永远只在你自己的手上！”

“哗——！！！”

短暂的死寂后，是如同山呼海啸般爆发出的、雷鸣般的掌声！掌声持续着，经久不息，充满了震撼、敬意和一种被点燃的热血！灯光下，无数张年轻的脸庞上，映着激动和思考的光芒。

我微微鞠躬，走下发言台。追光灯的光束追随着我的身影。走下台阶，穿过依旧热烈的掌声。

就在我即将回到座位时，一个身影有些迟疑地挡在了过道上。

是苏晴。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连衣裙，手里紧紧攥着一小束包装精美的黄色郁金香。曾经明媚的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有未散尽的羞愧，有深深的疲惫，还有一丝……释然的平静。她的眼睛有些红，似乎刚刚哭过。

我们隔着一步的距离，在喧嚣的礼堂过道里，在周围依旧热烈的掌声和目光中，静静地对视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没有言语。道歉的话早已苍白。恨意也早已被时间风干。

她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束盛开的、象征着“新生”与“道歉”的黄色郁金香，轻轻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递到了我的面前。

阳光透过礼堂高大的彩绘玻璃窗，投下五彩斑斓的光斑，落在她手中的花束上，也落在我们之间那片无声的空气里。花朵鲜艳，带着清新的露水和淡淡的芬芳。

我看着那束花。又抬眼看向苏晴。她的眼神不再躲闪，里面盛满了太多无法用语言承载的情绪。

几秒钟的沉默。

然后，我伸出手，平静地、没有任何犹豫地，接过了那束花。

指尖触碰到微凉湿润的花瓣。花茎坚韧。

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说“没关系”。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一个眼神的交汇。

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拿着花束，侧身，从她身边平静地走过，回到自己的座位。将那束鲜艳的黄色郁金香，轻轻地放在了膝上。

阳光透过玻璃，温暖地洒在花瓣上，也落在我崭新的蓝白校服上。

毕业典礼还在继续。歌声嘹亮，青春飞扬。

我微微仰起头，感受着阳光落在脸上的暖意。心里那片冻结的空洞，似乎被这阳光和手中的花香，注入了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暖流。

阴影终成阶梯。

而阶梯之上，是此刻洒满阳光的、名为“新生”的辽阔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