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沈惜恢复意识时，最先感到的是背脊下硌人的碎石与腐叶，山风裹着野蕨的湿腥气灌入鼻腔。他艰难掀开眼皮，正见一方被槐树叶切割得碎碎的天空，而眼前悬着的，是一张放大的、带着惊慌与好奇的少女脸。

“呀！你醒了？！”少女梳着双丫髻，髻上水红绒球随着她的动作晃悠，正是莺儿。她手里还提着半篮野栗，此刻顾不上散落的果实，蹲下身戳了戳沈惜的胳膊，“我下山给爷爷送干粮呢，在这岔路口瞧你躺着，跟被山洪冲下来的似的！”

彼时沈惜只觉头颅似被巨石碾过，浑身筋骨散了架般疼，连开口应答都费力。莺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连拖带拽地将他弄下山，塞进山脚下那间依着净安湖的小茅房。茅房土墙斑驳，屋顶压着发黑的茅草，角落里堆着渔网与晾干的草药，唯一的木床上铺着带阳光味的粗布被褥——这便是他醒来后的第二个居所。

躺在床上养神时，屋外传来竹篾相碰的沙沙声。莺儿端来一碗稀粥，身后跟着个身披青布旧蓑衣的老翁。老翁面容清癯，银发用木簪松松绾着，手里正编着半片竹筐，目光落在沈惜身上时，像净安湖的水般沉静。

“感觉如何？”老翁放下竹篾，声音带着山涧般的平缓。

沈惜摇摇头，喉间干涩：“记不清了……”

“可还记得自己姓名？”

沈惜张了张嘴，舌尖却像打了结，最终只吐出茫然的摇头。

“从何处来？因何晕倒在山路？”

他望着窗外晃悠的柳丝，脑海里唯有一片空白的雾霭，连自己为何会出现在山野间都毫无头绪。“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老翁沉默片刻，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竹篾，忽然又问：“那可还记得……有无牵挂之人？”

这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沈惜的心猛地一震，某种滚烫的情绪顺着血管蔓延开来。他下意识攥紧了被褥，眼前闪过一片模糊的穿着玄衣对他笑的男子，虽看不清轮廓，心底却涌起强烈的悸动感。“我……”他声音发颤，带着连自己都惊讶的笃定，“我好像有个……爱人。”

“爱人？”莺儿端着空碗的手顿了顿，好奇地眨眨眼。

沈惜没有理会少女的讶异，只觉得胸腔里某个角落空了一块，那里本该填满某个人的模样，此刻却只有一片朦胧的暖光。“我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他喃喃着，喉结滚动，“忘了他的眉眼，忘了他的声音，可我知道他是我的……”他没再说下去，只是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疼，仿佛那被遗忘的人，正隔着茫茫时光对他叹息。

老翁静静地听着，浑浊的眼眸里掠过一丝难以辨明的光，似悲悯，又似了然。他没有追问，只指了指门外：“出去走走吧，湖边风凉。”

沈惜扶着墙走出茅房，眼前便是碧蓝如缎的净安湖。夕阳正斜斜铺在湖面上，碎金般的光随波荡漾，远处青山浸在水里，宛如淡墨晕染的画。湖边的老柳树下，老翁已重新坐定，手持竹制钓竿，银发被风吹得微乱。莺儿蹲在一旁摆弄着石子，见他出来，便朝老翁的方向努了努嘴。

沈惜走到老翁身边，湖风带着水汽拂过脸颊，吹得他有些晃神。老翁没有回头，只望着粼粼波光，忽然开口，声音被风揉碎：“方才在屋里，你说记得有个爱人？”

“是。”沈惜低声应道，目光落在自己水中的倒影上，那倒影模糊不清，如同他丢失的记忆，“我只记得……他于我而言很重要。可我连他是何模样，姓甚名谁，都想不起来了。”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像个迷路的孩子。

老翁缓缓放下钓竿，站起身时，竹杖在泥地上顿了顿。他没有看沈惜，只是抬起布满皱纹的手，指向不远处湖岸：“你看那边。”

沈惜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湖岸边，一株高大的桃树正开得灼灼其华，满树绯红的花朵在夕照里如同燃烧的云霞，偶有花瓣被风卷落，打着旋儿坠入湖水，随波漂向远方。那花影倒映在水中，与他记忆里那片朦胧的粉色竟渐渐重叠起来。

他忽然想起，记忆深处似乎总有这样一个场景：也是这样的桃花时节，有个人站在树下，仰头对他笑。那人或许束着青布发带，或许穿着月白长衫，他记不清细节，却记得那人眼中的光，比桃花更艳，记得他笑时唇边的梨涡，记得自己弯腰时，指尖触到他发间花瓣的微凉。他们曾在树下读书，花瓣落进茶盏，那人会笑着说“此茶当为‘桃影醉’”，而自己总爱折下初绽的花枝，插在他案头的青瓷瓶里……

可无论如何回想，那人的面容始终隐在花影深处，唯有那份镌刻在灵魂里的熟稔与依恋，清晰得让他心口发紧。

老翁不再言语，拄着竹杖，慢悠悠地朝小茅房走去，留下莺儿在原地担忧地看着沈惜。

沈惜却像被钉在了湖边。他望着那株桃花树，从夕阳西沉看到暮色四合，直到满天星子爬上夜空，月光给桃树镀上一层银边。风穿过花枝，带来细碎的簌簌声，像谁在耳边低语。他站在那里，任由湖风吹乱衣袂，目光紧紧锁着那片摇曳的花影，仿佛要从那每一片飘落的花瓣里，寻回那个被遗忘的、青衫落拓的身影，寻回那些被时光掩埋的、关于桃花与墨香的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