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落霞镇浮在一片淡紫色的桐花影里。沈惜紧了紧粗布衣衫的领口,对身旁拎着竹篮的莺儿低声道:“爷爷说的贡缎得寻‘云锦斋’,听说在西街尽头。”
莺儿把红头绳扎的辫子甩到胸前,杏眼亮晶晶:“晓得啦!我在‘醉仙楼’等你,要是太阳落了山还不回——”她晃了晃篮底藏着的油纸包,“我就把王婆婆给的桂花糕全吃掉!”
沈惜点头笑笑,目送莺儿跑进挂着酒旗的楼阁,自己则拐入熙攘的街市。石板路被桐花覆了薄薄一层,街边摊铺林立,却不见绸缎庄的幌子。行至十字街口时,忽听得隔壁巷子里传来醒木拍案声,夹着说书人苍凉的嗓音:“且说元熙十五年,御史大夫沈家满门抄斩,唯留一襁褓中的幼主……”
他猛地驻足。抬眼望去,见青瓦白墙间悬着“醒世楼”的匾额,二楼栏杆边围满了听客,茶盏碰撞声与唏嘘声混着桐花香气飘来。沈惜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腰间褪色的玉佩——那是块雕着龙纹的暖玉,自失忆以来便从未离身,此刻听着“沈家满门抄斩”几字,心口竟像被针扎般刺痛。
他定了定神,想起爷爷等着料子修补被雨水浸坏的蓑衣,便压下悸动继续寻店。可整条西街走尽,只看见卖油盐的杂货铺。夕阳已沉到城楼后,他懊恼地折返醉仙楼,远远见莺儿正踮脚往竹篮里塞着什么。近前一看,篮中竟是几匹半旧的青布。
“沈哥哥你可算回来啦!”莺儿扬起布包,脸上沾着些许面粉,“我问了掌柜,他说绸缎庄上个月就关张了,见我是小姑娘,就把囤的旧布送了几尺,说‘够缝件新衫子’呢!”
沈惜默不作声,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拉着莺儿返回客栈。圆胖的掌柜见状直摇手:“使不得!小丫头片子嘴甜,送几尺布算什么——”
“长者赐,不可辞。”沈惜将铜钱轻轻放在柜台,拱手一揖,“多谢掌柜周济。”他语气平静,眼神却带着不容拒绝的郑重,掌柜只得收了钱,又往莺儿手里塞了把炒花生。
出得客栈,暮色已浓。沈惜不自觉地朝醒世楼望去,只见楼窗里透出昏黄的灯火,隐约还能听见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音。莺儿眼尖,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想去听书就去吧!我自个拎布上山,爷爷问起就说你被野猫叼走了!”说罢推着他往醒世楼走,自己则哼着歌往山路去了。
沈惜踟蹰着跨进醒世楼,正听见说书人“啪”地一拍醒木:“那幼主若还在世,怕是早已长成栋梁之材,只可惜……”他忽然顿住,满堂听客都伸长了脖子,“欲知沈家遗孤下落,且听下回分解!”
听客们陆续散去,唯有角落一位灰袍老者,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桌上的书卷。他头发花白却梳得一丝不苟,腰间悬着枚刻着“御史府”字样的铜牌,抬眼时,目光如鹰隼般落在沈惜脸上。“公子留步。”老者声音沙哑,带着深宫岁月磨出的沉郁,“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惜迟疑着走近,见老者案上摊着的书卷,扉页赫然写着“元熙宫闱秘录”几字。老者指了指对面的木凳,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铜牌:“方才听公子口音,不似镇中百姓。”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惜腰间的龙纹玉佩上,瞳孔骤然收缩,“更不似寻常山野村夫。”
楼外桐花被夜风吹得簌簌落下,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沈惜只觉老者的目光像探入骨髓的寒针,将他藏在记忆深处的碎片一一勾起:火光冲天的府邸、母亲塞给他玉佩时的泪眼、马蹄声里的惊呼……他下意识地按住玉佩,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却烫得他几乎松手。
“老朽曾在御史府当差二十年。”老者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像怕被风听见,“沈家满门遭难时,老夫人拼死将小公子送出府才逃出生天,那孩子……左眼角下有颗朱砂痣。”
沈惜猛地抬头,手指不自觉地抚上自己左眼角。那里果然有颗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红痣,多年来他只当是寻常胎记,此刻却像被烙铁烫了般灼痛。老者见状,浑浊的眼中忽然泛起泪光,他颤巍巍地从袖中取出半块玉佩,正是与沈惜腰间那半块能严丝合缝拼在一起的龙纹玉。
“小公子……”老者的声音哽咽,“你让老奴等得好苦啊……”
窗外的桐花越落越密,将落霞镇染成一片朦胧的紫。沈惜握着两半拼合的玉佩,只觉掌心发烫,那些被遗忘的宫墙恩怨、血海深仇,正随着老者的话音,从记忆的深潭里缓缓浮出,化作锋利的刀刃,直指二十年前那场颠覆朝野的血色冤案。而他腰间的龙纹玉佩,在烛火下折射出冷冽的光,像一枚等待了二十年的复仇令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