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销金窟后院的蔷薇开得泼天富贵,沈惜坐在廊下调香,指尖捻着刚采下的紫茉莉,忽然听见前堂传来喧闹。五年光阴,他已长成十五岁的少年,眉眼舒展,左眼角的朱砂痣在阳光下如点绛唇,偏偏一身素衣,倒比楼里的姑娘更显清绝。
"刘妈妈,这可是你楼里的头牌?"粗嘎的嗓音穿透花墙,沈惜捏碎了手中的花瓣,深紫色汁液染在指尖,像极了当年矿洞里未干的血。他认得这声音——城南盐商万奎,去年曾用一箱珍珠换他弹一曲《凤求凰》,被他以"弦断不弹"拒了。
"万老爷说笑了,"刘妈的谄媚声响起,"这是咱们这儿的清倌儿,卖艺不卖身的。"沈惜放下香钵,走到月洞门后,见万奎挺着油光水滑的肚子,正用镶玉的拐杖挑起他的下颌:"卖艺?老子有的是钱,今夜就让他伺候老子!"
沈惜猛地偏头,拐杖擦着他耳垂划过,在脸颊上留下道红印。他垂眸盯着万奎腰间的鎏金带扣,那上面刻着的饕餮纹,与当年陈宏甲胄上的纹饰分毫不差。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听见自己用最平静的声音说:"小的只会弹琴唱曲,不懂伺候人。"
"不懂?"万奎爆发出一阵狂笑,肥硕的手掌突然攥住他的手腕,"老子教你懂!"沈惜只觉手腕要被捏碎,却咬牙不吭一声。五年间,他跟着红绡学了些防身的花架子,此刻却不敢妄动——他不能暴露自己,更不能让这摇钱树的身份丢了接近仇人的机会。
"万老爷!"刘妈尖叫着扑过来,用身体隔开两人,"使不得使不得!这孩子金贵着呢,前几日李御史还说要收他做书童......"万奎一把推开刘妈,钗环散了一地:"御史?老子有的是钱!一百两!今夜这小子归我了!"
廊下的红绡突然冷笑一声,摇着团扇走过来:"万老爷可知,这孩子的琴,连当今太子都夸过?"她将沈惜拉到身后,团扇轻敲着万奎的拐杖,"您这身份,若强占了他,传到京里......"万奎的脸色变了变,太子爷确实曾微服来访,点名要听沈惜弹《流水》。
沈惜趁机抽回手,退到刘妈身后,手腕上清晰的指印正在发紫。他看见红绡朝他使了个眼色,那眼神里有警告,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五年来,红绡明里严苛,暗里却总在护着他,甚至偷偷教他辨认官服上的补子,说"将来若遇着青天大老爷,也好认"。
"刘妈妈,"沈惜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小的身子不适,先回房了。"说罢不等万奎反应,转身就走。他知道这一拒定会惹祸,但他更清楚,一旦卖身,这辈子就真成了任人摆布的玩物,遑论复仇。
果然,他刚跨进房门,刘妈就追了进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你作死!那是万老爷!"沈惜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看见刘妈眼中不是愤怒,而是恐惧。"妈妈,"他忽然跪了下来,"小的知道您靠我赚钱,但我若从了,以后谁还来听曲?那些官家老爷,图的就是我这‘清倌儿’的名头。"
刘妈愣住了,眯起眼打量着他。这孩子自从五年前被御史大夫多看了两眼,就越发难管,可也确实为她赚了不少银子。京里来的官老爷,哪个不是冲着沈惜的才名和这张脸来的?若真让万奎那粗人破了身,只怕那些斯文客再也不来了。
"哼,算你还有点脑子。"刘妈扶起他,从妆奁里拿出一锭银子,"去前堂给万老爷赔个罪,就说你身子不适,弹首曲子当赔礼。"沈惜接过银子,指尖触到冰凉的纹路,想起十年前王屠户数钱的模样,胃里一阵翻涌。
前堂里,万奎正不耐烦地敲着桌子,见沈惜进来,眼睛立刻亮了:"想通了?"沈惜没说话,径直走到琴边,调弦,拨弄。当《广陵散》的第一个音符响起时,万奎的脸色变了——这曲子哀婉愤懑,哪里是赔礼,分明是骂他!
"好个小杂种!"万奎猛地掀翻桌子,琴弦应声而断。沈惜却似未察觉,继续用断弦弹奏,指尖被割破,血珠滴在琴面上,像落了满地红梅。红绡赶紧上前打圆场:"万老爷息怒,他这是弹错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马蹄声,管家匆匆进来禀报:"老爷,府里来电话,说......说中丞大人在府上等您。"万奎脸色大变,中丞大人是他的顶头上司,哪里还顾得上沈惜,骂骂咧咧地走了。
沈惜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地。刘妈惊魂未定,上来就要骂,却看见他指尖的血,终究叹了口气:"罢了罢了,算你命大。"红绡递过金疮药,低声道:"刚才弹得不错,就是太险了。"
沈惜没说话,只是望着断弦的琴。他知道,今天这一劫是过去了,但以后这样的事只会更多。万奎不会善罢甘休,其他的达官贵人也一样。他必须尽快找到离开这里的机会,找到御史大夫,完成复仇。
夜深了,沈惜躲在柴房里,用母亲留下的玉佩划开指尖,将血滴在墙上刻着的"陈宏"二字上。五年了,他忍辱负重,步步为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站在仇人面前,讨回血债。今天的事让他明白,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加快脚步。
红绡忽然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件半旧的青布长衫:"换上这个,跟我来。"沈惜疑惑地看着她,红绡却不由分说地帮他换上衣服,又用煤灰抹花了他的脸:"万奎那厮买通了管事,今夜要绑你出去。我带你从狗洞走,去找周御史。"
沈惜的心猛地一跳,周御史就是当年那位姓周的御史大夫。他看着红绡眼中的坚定,忽然明白了什么:"红绡姐,你......"红绡打断他,塞给他一个小小的包裹:"别问了,快走!以后好好活着,别再回来了。"
沈惜接过包裹,里面是几块干粮和一锭银子。他看着红绡,这个在青楼里唯一对他释放善意的女子,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他知道,红绡这是在用自己的前途换他的自由。
"红绡姐......"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快走!"红绡推了他一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沈惜咬了咬牙,转身从狗洞爬了出去。外面是漆黑的夜,只有几颗寒星点缀。他回头望了一眼销金窟的方向,那里曾是他的牢笼,也是他学艺的地方。现在,他终于逃出来了。
他握紧了手中的包裹,里面除了干粮和银子,还有红绡偷偷塞给他的一封信,上面写着周御史的地址。他知道,这是他复仇路上的关键一步。
走在寂静的街道上,沈惜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的空气。虽然前路未知,充满了危险,但他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小杂种"了。他是沈惜,太史府的遗孤,他要去完成父母的遗愿,为太史府上下三百余口人报仇。
左眼角的朱砂痣在夜色中微微发亮,像一颗永不熄灭的火种,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他摸了摸怀中的玉佩,冰冷的触感让他更加坚定。五年的隐忍,五年的努力,终于换来了这个机会。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更难,但他已经准备好了,为了复仇,他可以付出一切。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经是三更了。沈惜裹紧了身上的青布长衫,加快了脚步。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只留下一串坚定的脚印,通向未知的明天。